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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弃子

    叶无锋等人苦等援军迟迟没有来,但叛军的箭矢却如雨点般飞射而至。

    躲在门板后的叶无锋偷眼望去,只见叛军已经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无脑冲锋,而是把木筏停在离岸十几丈的位置,以弓箭压制叶无锋等人,静待后方的木筏跟上。

    看着飞龙潭上黑压压的一片木筏,叶无锋知道叛军下一次的冲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挡住了。

    自参军以来叶无锋最大的感触,就是从前听的津津有味的评书传记里,那些以一当千当万的猛将,到了战场上之后才发现都是不可能的。

    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能以一敌五就算是少有的勇士了,能够以一敌十的,以叶无锋估计也只有丞相高拜的牙门将高铁桥那样身高九尺,腰阔十围的铁塔巨汉才有可能做到了。

    至于以一当百,叶无锋是不相信真有这种人存在的。

    毕竟一个人无论再怎么高大健壮,体力也是有限的,一百个人就算站在那里不动让他杀,也足以把他累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了!更别提这一百个人还都手执利刃,能有一半的人伤到他一下,五十个伤口流血也足够把人流死了。

    叶无锋是骑兵出身,铠甲器械要远比普通步卒精良的多,机动性更是远比普通高的多。

    但是在两军对垒的情况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装备再精良的骑兵,遇上大队步兵如果不赶紧拉开距离,一样会死无葬身之地!

    人都只有一条命,当你的武器命中敌人的时候,同时也等于把破绽卖了出去;因为被你的武器命中的人,会拼死做出最后的反击!

    这种反击才是战场上最可怕的攻击——你的敌人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只是想拉着你一起死而已。

    叶无锋认识很多武艺比他更好的人,都是在击杀敌人那一刻时的麻痹大意,最后被敌人临死前的致命一击带走的。

    短兵相接,人人疯狂,一个人的力量在潮水对撞般的冲杀中,根本微不足道。

    战场并不像评书传记里描绘的那样热血浪漫,有的只是纯粹的死亡,以及人性中最原始的血腥和野蛮。

    那些评书传记总是在称颂大人物时不遗余力,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就误以为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但叶无锋经历过战场之后才知道,自己只是那些评书先生嘴里,轻描淡写的“折损兵卒”之一。

    叶无锋毫不怀疑,如果现在他战死沙场,人们可能快就连他的名字都不会记起。

    这并不是说人们薄情寡义,而是因为一场仗打下来,死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

    即使是一场胜仗下来,己方伤亡成百上千也是正常现象。

    尤其是新兵,他们没有实战经验,却又往往有着比老兵更加旺盛的斗志和冲劲。

    很多新兵都是在对战斗极度渴望的情况下,连敌人的连敌人的脸都没看清,就被一阵箭雨射成了刺猬;当然,人与人的体质不能一概而论,也会有人被射的更像豪猪或河豚。

    叶无锋从基层军官开始做起,从军这么多年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属下死了多少人。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这句话在战争频仍的年代尤为适用,谁也无法全部记住那些死去的士兵。

    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一个rou眼凡胎的凡人,在千军万马中力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有限的可怜。

    能够在战场功成名就的人,大多都不是士兵出身;十万个士兵里,也未必能有一个能成为将军。

    自古战场厮杀,死的是无名无名无姓的百姓士卒,成就的是贵族将军。

    叶无锋和他袍泽兄弟们虽然是新军精锐中的精锐,但身份却都谈不上有多么高贵,都不过是一群和叶无锋一样的无名之辈而已。

    在飞龙潭前的这场战斗中,他们也逃不过气势一鼓盛,二鼓衰,三鼓竭的人性定律。

    叶无锋他们先是一鼓作气杀散了信王高兴的护卫,掩护叶无锋成功斩首信王,后又拼死斩尽了企图登岸的叛军,短时间内两度以少胜多,气势已经达到了顶峰。

    可如今叛军收拢木筏,步步为营,人数更增到己方的近十倍之多!

    苏淳安一开始就说对了——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想到这里,叶无锋不禁别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淳安,只见那中年汉子背靠门板,竟然也正在一脸阴沉的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一碰触,叶无锋顿觉有些尴尬,正想说些什么掩饰一下,却瞥见苏淳安已经俯下身顺着门板朝自己爬了过来。

    “叶屯尉,属下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苏淳安爬到叶无锋面前,一边从地上拔起几根箭矢,一边嗓音低沉的问道。

    叶无锋先转过头飞快的看了一眼飞龙潭上正在缓慢靠近的木筏,扬手示意他放箭,一边道:“都这个时候了,苏兄还有什么不能问的?”

    苏淳安连续引弓射了三箭,每一箭都放倒了一名撑筏子的叛军,引发了叛军木筏一阵小混乱,但却因很快就会有新的叛军顶上,而显得无济于事。

    他一边一边从地上拔箭,一边轻声问道:“甘泉宫后崖上的绳索,真是叶屯尉下令砍断的吗?”

    叶无锋闻言微微一愣,一时间不明白苏淳安为什么会这么问,但他还是老实地答道:“不是我让人砍断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谁砍的,我们下来之后不久绳子就被人从上面砍断了。”

    苏淳安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射出了手中的箭冷笑一声,靠在门板上道:“我早该想到是这样了!”

    他的话又让叶无锋愣了一下,不禁问道:“苏兄你想说什么?”

    苏淳安没有回答叶无锋的话,再次引弓射光了找来的两支箭,才又盯着叶无锋问道:“咱们出发的时候,屯尉被军师召去密谈,是不是连丞相的面儿都没见到?”

    叶无锋被苏淳安问得愈发迷惑了,但却近乎本能的感到一阵胆寒,不由得森然问道:“苏队率!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淳安不再捡箭,在叶无锋的面前坐定,目光灼灼盯着他道:“我在说什么?叶屯尉真不懂?我要是没猜错,咱们这次斩杀信王,军师连手令都没有给你一份吧?”

    苏淳安话说到这个份上,叶无锋就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他想说什么了,顿时觉得一股凉意自顶而下,后背一阵恶寒!

    这一百多人的特遣队,可都是丞相高拜组建新军中老兵和精锐啊!

    几个月的相处,叶无锋知道他们大多都跟自己一样,和信王高兴的叛军有着不同程度的国仇家恨,因此他们对丞相高拜堪称绝对的忠心!

    难道这样的一群人,也会被丞相和军师视为弃子?

    这个想法太可怕了!叶无锋想都不敢想!

    但苏淳安却不肯就此打住,两眼死死的盯着叶无锋道:“叶屯尉你有没有想过?刺杀信王高兴这么重要的计划,这种虽然风险很大,可一旦成功就能够名扬天下,甚至青史留名的美事,军师为什么要让你来负责?”

    叶无锋闻言嘴里不由得一阵发苦。

    尽管丞相高拜组建时,为了让大家相信新军有别于被世家门阀掌控的朝廷军队,声称新军之中只论能力与功劳,不论身份背景。

    但是像叶无锋这样的中低层军官都知道,所谓“不论身份背景”只是对士兵和低级军官而言,像叶无锋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做到统兵百人以上的“屯尉”,基本上就算已经到头了。

    毕竟带兵的军官与士兵不同,分配到什么样的士兵,被指示去执行什么样的任务,可以cao作的空间实在太大了。

    比如攻城拔寨时第一批上的队伍几乎注定伤亡惨重,而且还极难成功。

    可是担任指挥第二第三波攻击的军官,不但往往能调动更多资源,还更容易获得成功。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磨掉敌人士气与物资的牺牲者,大家都只关注最后是谁攻下了城池。

    这种事情说起来残酷,但在战场上却是无法回避的真实情况。

    叶无锋升任屯尉以来,也屡次有带新兵攻坚城,给别人当炮灰的感觉,只是他一直不肯往深处想罢了。

    可即使如此,叶无锋还是无法相信,丞相和军师会让设计他们,拿他们这一百多个老兵当弃子。

    丞相和军师为什么要出卖他们呢?

    不管叶无锋等人是否能够成功斩杀信王高兴,这次的突袭都会引发叛军的混乱。

    丞相高拜和军师葛丹成只需按计划进军就能里应外合重创叛军,如果真要说有区别,那也只是获得胜利的大小罢了。

    如果丞相高拜和军师葛丹成真的丢下叶无锋他们不管,即使他们成功斩杀了信王,对丞相和军师又有什么好处?

    “苏淳安!注意你的言辞!”叶无锋目光阴冷,死死的盯着眼前这个想法危险的下属,一字一顿地道,“眼下我们背后不到五十丈,就是想把我们碎尸万段的叛军!你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是想干什么?”

    苏淳安丝毫不惧叶无锋,脸色沉静如水地盯着他道:“干什么?我不怕死!但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也不想兄弟们死的不明不白!更怕不明不白的死了还要留下骂名!”

    叶无锋一愣,随后冷汗便不自觉的流遍了全身,他没有往深处想过,但却不得不承认苏淳安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看看天色吧!叶屯尉!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苏淳安逼近一步,死死盯着面无血色的叶无锋,咄咄逼人的道,“别再骗自己了!叶屯尉!根本就没有援军了!我们被抛弃了!”

    叶无锋无力的抬头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只见东方早已一片光明,太阳已经冲破黑暗,照亮人间,只不过他们所在的地方被山峦阻隔,所以才没有被阳光照射到罢了。

    原来天色不知不觉之间早已经滚了辰时,远远超过了军师葛丹成承诺的时间,可是援军却依旧丝毫没有要出现的迹象。

    叶无锋心里清楚,新军的军纪是军师葛丹成,以开国“军神”的高穿所著的《正军新律》为基础而制定的,其中最看重的便是行军中的纪律;中军议事时三通鼓声落地,未到大帐者轻则革职,重则斩首示众!战场之上,进攻的号角声响起,前军畏缩不前者,后军即可斩之!

    新军之所以能够在朝廷旧营军屡战屡败,只能退保京都的时候力挽狂澜,挡住信王叛军的攻势,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新军的军纪严明到了近乎苛刻都地步。

    如果丞相和军师真的按计划带领大军从山下进攻叛军,即使是遇到紧急情况导致攻势不顺,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在延误长达近一个时辰之后还毫无动静!

    虽然叶无锋不愿意相信,但他却不得不承认,不管苏淳安的推测是否成立,军师葛丹成承诺的援军,几乎可以确定不会来了!

    叶无锋长吸了一口气,扭过头看了看仍在飞龙潭上缓缓逼近的叛军木筏。

    现在叛军离他们只有二十多丈,只要后面的木筏跟上,叛军就要冲锋登岸了。

    这一轮叛军集结了至少有四五百人,跟他们的人数相差极为悬殊,可以说待到叛军登岸时,便是叶无锋等人战死之时。

    “苏淳安,那你想怎么样呢?投降吗?”叶无锋转过头蹬了苏淳安一眼,冷笑一声道,“你觉得把我交出去,能换你一命吗?如果你觉得能,那就不妨试一试!”

    不料苏淳安听了叶无锋这话脸色却是一沉,面带怒容地道:“叶无锋!你不要把人看的太扁了!你把我苏淳安当成什么人?贪生怕死的小人吗?!”

    他这一声怒吼,不但叶无锋被吓了一跳,就连不远处的沈南丘和罗子成也听到了动静,躲着叛军的箭雨顺着门板悄悄摸了过来。

    心直口快的沈南丘沉不住气,率先疑惑的问道:“屯尉,苏队率,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

    叶无锋看着满脸求知欲的沈南丘和罗子成,顿觉棘手了起来;此时信王叛军的攻势已经火烧眉毛了,而苏淳安的疑虑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要不要告诉他们苏淳安的猜测?叶无锋心中一时不禁犹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