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楚必胜
宫人进来摆膳食,并不丰盛,毕竟是在打仗,公子简朴之极。 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吃饭。 公子在细心地吃一条小煎鱼,他看不太清楚死物,又吃惯了不用吐鱼刺的鱼脍,还有各种好吐刺的大鱼,现在这种小煎鱼,他就吃的很小心,一口麦饭一口鱼。 “我们的粮草补给很短缺吗?” “还可以,精打细算总是好的。” 林庚辰想了想,决定还是要提示一下,就说道:“这雨估计要下很久,汉水堤坝上要不要紧?” 熊旦全无半点言语的意思,他捋清楚关系就可以了,至于林庚辰的高见,他不想听,敌人知她如掌上观纹,如果她不是大气运者,他怀疑她是jian细都不为过。 林庚辰知道她在他这里已经信誉破产了,但鄢城一战何其重要,熊旦不想听她说,她便自己去堤坝上看看,偏巧熊旦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尽力斟酌了词语,态度极温和。 “庚辰少君你如果真的想做事情,就请担任战车步卒,护卫影子吧!其他的请你不要多想,更不可多动,你身为大气运者,已经选择了吾,就请相信吾,吾在此谢过了。” 熊旦麦饭和小煎鱼都不吃了,深深施了一礼,潜台词就是你可千万别起幺蛾子了,求你了,你就是那明晃晃的靶子,你不动,反倒好,你动了,楚国可能就完了。 林庚辰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她无话可说! 熊旦这才放心下来,耐心将麦饭和小煎鱼吃了个干净,又叫了宫人来煮茶。 茶水热气氤氲了他紧闭的眼睛,并没有多点灯火,只静静批阅公文,于黑暗中成了一道默默的剪影,十分的孤单伶仃,他一直都给人这种感觉,可能这就是孤家“寡人”吧。 林庚辰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再不多说,站起身,出去了,还细心地关好了门。 室外影寺人一直守着门,看到林庚辰出来,立即跪倒,林庚辰扶他起来,微笑。 “影寺人,你吃饭了吗?快去吃饭吧,我居所在哪里,你安排人带我去,还有毕月乌,让林三九和林四四一直跟着他,林六和林十七我看着是能顶上用场的,就还让她们守着公子吧。” “庚辰少君,小人自得了您提点后,不怎么需要吃饭,小人带您去。” “哦,影寺人进展颇佳,恭喜你。” 影寺人给林庚辰打着兽皮雨笠,他自己身周雨丝全然不得靠近,衣衫始终干爽如一,这是到了剑气外放的境地,两人于雨中慢行,闲话着家常一般。 “古怪修士来刺杀公子的情景如何?紫金王气我在魏国都看到了。” “古怪修士本事十分稀奇,用的是一种长长的发着光的绳子,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听了他的话的人,就倒地而死,宿四轸九一开始就着了他的道,所幸有紫龙鬃毛救了他们一命,四国刺客不要命的往上扑,我分身乏术,情景十分凶险,最后是公子一剑让那古怪修士吐了血,跑了。” “原来如此。”林庚辰心想米迦勒这时候的魔武能力应该已经超过了路西法,但他就是个贱皮子,就爱被路西法敲打,各种装,装着装着就习惯了,成了魔法师辅助系了。 林庚辰进了居所,心下里叹息,熊旦自己的居所简朴到尽乎简陋,而她的居所却极为奢华舒适,宿四满脸激动的看她,带着侍女齐齐跪拜:“恭迎庚辰少君归楚,我楚必胜。” 这句我楚必胜,每一个楚国子民都会说,这是他们心中的信念,是公子和庚辰少君带给他们的信心,林庚辰洗完了澡,由宿四一下一下轻柔地梳头发,听宿四将这几年事娓娓道来。 林庚辰静静听着,宿四也静静讲着,再血流成河的大战,再千钧一发的时刻,于这寂静夜晚,缓缓淌过,直到宿四将影卒事单独拿出来说,宿四开始哽咽。 宿四的性子其实就是后世形容的那种“拎得清”的人物,做事情麻利,会动脑筋,时不时打自己的小算盘,但她有特别值得称道的一点就是她的忠诚,这是影卒的共性。 “公子每临阵御敌,皆奋不顾身,影卒为保护公子,牺牲众多,轸九为公子战车驭手,佩短剑,琼五二为车左,持弓弩,宿七轸五带一百五十影卒为战车步卒,公子只信得过影卒,因太子熊完屡次派死士刺杀于公子,还有六国暗探细作,几乎是川流不息,昼夜不停……” “楚弩比不上秦弩,琼五二为了保护公子,被弩箭射死,轸九替公子挡了无数次近攻,还有宿七轸五死于血战之中,公子将原本要送于五国的紫龙鬃毛都分发了出去,仍然阻止不了伤亡,秦军凶蛮,会将斩下的首级系在腰带上,以此为战功标赏,宿七轸五的首级就这样在那秦军腰带上飘着……” 宿四说到最后,哽咽不能言,林庚辰握住她手道:“逝去的人不必痛惜,活着的人自要珍惜,吾已归来,当亲率影卒护公子车驾,公子再不会受伤了,公子定会斩破秦军,我楚必胜。” 林庚辰的话给宿四带来了无穷信心,脸上的光辉都闪耀了许多,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公子熊旦是将林庚辰立成了楚国的信仰,林庚辰已经习惯了,于深沉夜色中登上了鄢城墙。 林庚辰视万物生灵为平等,这是她的神性,但神都没有人性,神不敢对一个具体的人去投入感情,因为神会为了这个具体的人去喜悦,去难过,神会失了公平。 林庚辰不敢去想具体的宿七轸五阿叔,她害怕难过,但在这一刻,她远望了天上群星,突然觉得她理应慰藉亡魂,理应去想想具体的宿七轸五阿叔,一滴泪自她腮边缓缓滴落…… 鄢城大战打的激烈之极,林庚辰率一百五十影卒护卫寒一车驾。 鲜血染红了林庚辰的战袍,她并没有披上曾经认为会极好看的火红的披风,战场上生死一刹,披风再红,也抵不上迸溅而出的鲜血红。 白起第一次出了他的心爱小车车,登上云梯远望,寒一车驾立时朝着他就来了,楚弩齐发,采刃立于他身侧,挥剑劈掉弩箭,竟有一人守关,万夫不挡之勇,大吼。 “大良造,请去车中休息,这里有采刃。” 白起对周遭情景视而不见,抬头去看天时,又伸手迎风,眉头前所未有地皱了一下。 “这场雨怎么还没到?采刃,爻连求雨进展如何了?” “大良造,太史令有言今夜一定会下雨,不下雨,他提头来见。” “呵!吾要他那大而无用的脑袋做什么,当球踢吗!” 白起低头去看到那熊旦战车纵横来去,而那车驾周围黑铁般洪流,所向披靡,秦军几番围堵皆不可得,忍不住伸手紧握了剑柄,任剑柄麻布吸去了他手心潮热——庚辰。 一场攻防大战,直打到了黄昏,林庚辰回到居所,急急卸甲收拾干净,去往公子居所。 寒一今晚上不能卸甲,担心白起夜袭,熊旦也连着几日没有回来了,林庚辰只感觉这一战打的太诡异,到了公子居所,竟然是影寺人守门,林庚辰一愣,熊旦竟然回来了。 进到室内,正看到寒一在叩拜熊旦,高大的个子,伏在地上却是小小一团。 寒一身形比例长得好,腿很长,团起来就很小,林庚辰一直很喜欢他这样,会故意让他团起来蹲着,她也团起来蹲着,看谁蹲得久,完全是一种无意义的臭情侣之间的多巴胺游戏。 两人每次都玩的开心之极,幼稚鬼最多六岁的样子。 现在,林庚辰看到寒一的样子,就觉得他好可怜,但她不能有什么表示,这是必然的一环,寒一再怎么勇冠三军,也只是熊旦的影子,熊旦没有多说什么,赏了寒一草叶,就让寒一退下了。 熊旦显然是饿了,直接就敲了玉磬传膳,敲了两下,这是要同林庚辰一起吃了,他们一直是一起吃晚膳的,这成了他们唯一的联系,吃饭的时候也会说上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这次的膳食更简单,是rou酱鸡子拌饭,只有两个大碗,熊旦直接弃了筷子不用,用勺子大口吃。 “你赏了毕月乌两只烧鸡吗?你怎么知道他爱吃烧鸡?” “毕月乌不错,与士卒同卧起,一起上阵杀敌,还能炼制丹药,吾赏他,他自己说要吃炙鸡。” “毕月乌很开心,还专门找我显摆,我本以为你会嫉妒于他,是我先入为主了。” “呵!吾是曾经嫉妒于你身边的人,吾现在不会了,吾累了,吃完了,你待一会,就请休息吧。” “好,你今日回来的很早,是战事有什么变化了吗?” “无甚变化,庚辰少君但请放宽心。” 林庚辰猛地把碗放下,说道:“不对,你骗我,肯定是有变化了,我知道你。” “嗯,是有点变化,但也不大,吾吃完了,庚辰少君请慢用。” 熊旦倒是从善如流,立即就说有点变化,纯粹是敷衍,还自己动手煮了茶来喝,摆明了不想多说。 林庚辰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她受够了,大声道:“你这般防备于我,还谈什么合作,我是曾经犯了一次蠢,但不代表我会一直蠢,再说了我也不是真的蠢,我只是……” 我只是以为你是太一! 林庚辰咬牙不言,熊旦这里反倒不依不饶了,抬头问道:“只是什么?只是认为吾同你一样蠢?” 哈!林庚辰不但不生气,反倒还挺开心,个熊蛋玩意儿终于肯和她吵架了。 “我没有,我只是不想你防备我,我也不想你不理我。” “吾哪里有防备于你,敌在暗,我们在明,计划越少人知道越好,另外……”熊旦顿了一下,慢吞吞道:“……另外吾也没有不理你,吾只是有一事不明,百思难解。” “哦?你说说。” 熊旦冷冷笑了一声,仰头认真看她,这是自林庚辰归楚后,他第一次认真看她。 “楚秦争雄,五国皆作壁上观,庚辰少君居于信陵君府,魏无忌不但关怀备至,还曾求娶,当然庚辰少君并未应允,吾感谢之极,只庚辰少君完全可以居魏观望,为何要归楚?” 林庚辰先是一愣,随即大怒,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直气的嘴唇颤抖。 “你竟怀疑我是魏无忌的jian细?” “吾不会这么蠢,吾只想问你,你为何要归楚?吾在上庸关大战时,希望你回来,你不回来。吾被太子熊完的势力拖在了郢都无力支援楚军时,希望你回来,你不回来。吾在邓城大战时被昭念欢掳走时,希望你回来,你不回来。吾被昭念欢关在了一个莫名的地方,很大很黑,吾摸索着走了很久,怎么也走不到头,甚至不知道时间流逝,那时候,吾最思念你,但吾当时并没想你回来,因为你打不过昭念欢,吾牵挂战局,以眼睛自赎,死守鄢城,半夜里眼睛痛的受不了,吾希望你回来,你不回来。直到吾习惯了这痛,以为你居魏观望也好了,你反倒回来了,所以,吾问你,你为何要回来?” 熊旦语气中倒也无怨气,他只是想知道她心中真实所想。 林庚辰却是被问的一步步倒退,直退到了墙角里去,踌躇着说道:“我担心白起会攻破鄢城,到时候死伤无数,此为人祸也……我是回来阻止的。” “哦,是吗?庚辰少君,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你一直说吾是天道眷顾的人间帝王,注定以兵止戈,称始皇帝者也,你为何还会担心白起攻破鄢城呢?” “……”林庚辰无言以对,无论是熊旦或者是太一,都不需要她回来,她怎么就巴巴的回来了呢! “你说得对,楚秦争雄,胜负如何,自有你和白起决战,我回不回来,其实于事无补,我这便走了,我会隐居观望,直到你称始皇帝那一天,我再现身为贺。” “哦,是吗!”熊旦语意凉凉:“你竟舍得你的寒一了,吾称始皇帝那一天,你的寒一早凉凉了。” 林庚辰再也忍不住了,她这暴脾气,再理亏也不忍,一伸手就狠狠掐住了他脖子。 “你若敢动寒一,老娘就夺了你气运,让你当不成始皇帝。” 熊旦个子长大高挺,林庚辰掐他脖子其实有点吃力,最关键他已经是元婴期了,小小的冷清清的三头身黑长直,倏地出来,朝着林庚辰脑门就狠踹了一脚。 林庚辰猝不及防,被踢了个踉跄后退,熊旦没动,只是冷清清站着,宽袍大袖,于灯火不明中神色郁郁:“算了吧,庚辰少君,吾不想同你吵架,你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吾多说无益。” 林庚辰伸手就抓住了三头身的黑长直,黑长直同样冷清清地望着她,他的伤是伤在神魂里的,所以黑长直也是有蒙眼白绫的,林庚辰却觉得他那眼神直直刺在她心里,如古井无波,如利剑穿心。 林庚辰火烫一般地扔掉黑长直,抬头看灯火不明下的熊旦,直感觉他的眼睛似睁开了一般,长长的眼睫毛,黑墨墨瞳仁幽深之极,林庚辰穿墙就走,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回来! 林庚辰登上了鄢城墙,这是她归楚后养成的习惯,远望了天上群星,似乎心思都跟着平静下来。 深沉夜色中有埙声响起,如泣如诉,低鸣,于这血色战场,流过了一丝怅然的清风。 楚国公子熊旦善吹埙,吹的是一首《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我走出了城东门,只见女子多如云。虽然女子多如云,但不是我心上人。身着白衣绿裙人,才让我乐又亲近。 我走出了外城门,只见女子多如花。虽然女子多如花,但不是我爱的人。身着白衣红佩巾,才让我爱又欢欣。 林庚辰转过头看他,看他一步步登上了鄢城墙,白衣如雪,银丝玉冠,腰畔并无剑,他宁缺毋滥,找不到他的王者之剑,他便不用剑,就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立于她身前。 夜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绵绵密密的,不大,但撩人。 林庚辰为了打仗方便,作男装打扮,束的是武弁大冠,穿的是麻布灰衣,日常英气勃勃,而此时此刻,有几缕发丝被绵密细雨浇下,缠绕在她雪白脸颊,于这深沉夜色中散发着莹莹光芒。 熊旦低低叹息:“庚辰少君,吾不逼你,你不是想问战事有什么变化吗?你听,这就是变化。” 一声前所未有的咆哮声自远处传过来,初时就已经山崩海啸,瞬间就到了耳边。 林庚辰只感觉有一万匹马在齐鸣,再有一万个大鼓在击打,还有一万道惊雷狂猛劈下,竟是那洪水滔天,潮头壁立而起,铺天盖地,直奔鄢城而来。 林庚辰雪白脸颊一丝血色也无,紧紧握住熊旦的手,语速奇快。 “这就是我一直想说的,白起会水淹鄢城,为今之计,只有我再次吞珠化蛇,拦截水道,哎呦!不好!昭念欢挖你眼睛,就是知道我会用随候珠给你做眼珠子,没有随候珠,我无法化蛇……” 熊旦神色极奇异,紧紧握住她手,温柔道:“庚辰别怕,万事有我。” 战鼓声声,是大将军景阳亲自擂起了战鼓,楚军齐齐发出狂吼,直令人血脉沸腾。 在这声势震天中,洪水猛地拐了个弯,竟朝着秦军去了。 秦军没想到秘密挖掘的白起渠竟然会拐弯,一时间洪水汪洋,秦军狂吼着逃散,再有相互践踏者,死伤无可计算,熊旦仰天大笑,声震郎朗天下,大野山川。 “白起,你以为就你会挖渠,你挖明渠,吾挖暗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熊旦一声令下,楚弩齐发,将攀登云梯逃生的秦军尽数射死,血色弥漫,再有豪雨倾盆而下,秦军眼瞅着就要全军覆没,猛听一声厉咤,有无边剑气划过夜空。 挥出剑气的是一个眸如点漆的青年,是采刃,他竟然是修士,妄图以剑气改道。 既动用了修士,那就用修士的方法来解决。 林庚辰腾空而起,双手迅速结印,紫气疯狂漫卷,天地于刹那间成了一种极致的黑暗,紫气凝成天地巨枪呼啸长空,仅枪尖一点凝紫就比采刃整个人都大。 这一枪下去,采刃势必粉身碎骨,楚军齐齐狂吼,景阳鼓动浑身热血,擂鼓,我楚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