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梦了无痕
金色的稻浪。 层层的油光。 沉沉的穗子。 悠悠的谷香。 香气飘进鼻腔。 渗入六腑五脏。 爨琛暖意洋洋。 一群人。 披头散发。 围在谷场中央。 树鼓邦邦作响。 人人举手轻扬。 巫师跪在祭台上。 闭目昂首。 手抱青苍。 嘴念咒语。 节律铿锵。 …… 歌唱完了。紧接着,爨琛脑子里有了个让他十分激动的画面。 祭台中间躺着一个裸身的女人,乌黑的丝发在竹制的祭台上铺展成规整的圆形,两行泪顺着挺拔的鼻翼划过绯红的脸颊,白皙修长的脖子上渗出了汗珠,凹陷的腹部一轮金色的旋涡在缓慢地扭动。 旋涡中间悠然升起一条长物,顶上一双摄人心魄的金色眼瞳。 突然间,长物张开三角形的嘴,露出了一对挂着粘液的尖牙。 细舌吐出,长物猛扑过来。 爨琛尖叫着弹起身,额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嘴里气出如洪,双唇乌黑发抖。 他努力转动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浮在一块沼泽上。他深吸一口气,试着调动了自己的四肢五官,发现都还能用。 还能用就没死。加上刚才那一段胡思乱想,说明还清醒,不仅清醒,甚至还有点晨起的冲动。 “我没死!” 爨琛的脑细胞开始兴奋起来。 可当他低头一瞧,顺手一摸,突然发现还不如死了,确切的说根本由不得他,因为他也离死不远了。 几百条滑唧唧的东西正围着他。有两条还配合他的胡思乱想,正绕着他的大腿往上爬。 更要命的是,想要他命的还不止这几百条蛇。 林子里有一串儿,片刻后,他又确认有好几十串儿他已经非常熟悉的眼珠子正盯着他。 “彪哥在这,准吓尿了。” 爨琛不知哪来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稍稍开了个小差。 “彪哥……啊……” 开完小差,他哭了。 他一哭,蛇兴奋了。在他周身窜来窜去,弄得他像在洗泡泡浴。哭着哭着,忍不住痒,他居然笑了起来。 场面尴尬,不忍描述。 就这尴尬的一会儿,他发现了个有意思的事情。那几十串儿眼珠子,一动不动,不像是来抢食的,而是在边上看戏的。 戏的高潮说来就来。几十串眼珠子倏地溜下观众席,朝蛇窝涌了过来。 爨琛没想到自己在丛林的大舞台上这么得宠,一脸懵逼地看着蜂拥而上的鳄鱼,一时丢了魂。 话说也是他自作多情,鳄鱼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群鳄绕过蛇窝,从他身旁游了过去,随后在他后边远远地找了个地方转过了头。 舞台调度,观众换了个方位。 事实证明,在这场现实主义悲剧中,这群鳄鱼的确只敢当个观众。 舞台调度完毕,真正的主角登场了。 一条比爨琛还粗的黑蟒蛇从林子里探出脑袋,直直地朝已经石化的爨琛游了过去。 爨琛欲重新睁开眼时,感觉自己五内俱焚,越来越喘不上气,虽然闭着眼,但眼前似有无数个冰晶炸开。他耳廓里传来清晰的贴地摩擦声,间或有树叶、有流水、甚至有水蛭吸血的声音。 就在牙根快咬断的时候,爨琛挣扎着睁开了充满血的双眼,可还没辨清方位,又是一阵眩晕,随后整个人开始急速下坠。 一阵冷风吹过,爨琛微微睁开眼。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林子里的嫩藤条。 瀑布的轰鸣声传来,爨琛发现自己像块腊rou,挂在树枝上。 好不容易抢来块好rou,黑蛇兴奋地竖起脑袋,吐着信子把爨琛爱抚了一遍。 爨琛微微昂起头,蛇嘴里的颚骨还有绯红的肌rou清晰可见。他绝望地闭上双眼,心里叫屈。 平日,也没吃过蛇rou啊! 峡谷吹来一阵风,树枝微微一颤,爨琛差点掉下去。也就在他侧头一瞧的瞬间,发现自己挂在悬崖上。 这下,他彻底绝望了。 冥冥之中,他感觉身旁的瀑布内射出一道金光。等他睁开眼时,一道道白底金色卷云纹的鳞片正从他眼前划过。 关键时刻,爨琛的丛林偶像光环再次闪现。 抢食的又来了。 而且这一次的醋意更浓。两条蛇直接开打。 蛇开打等于蛇缠绵。两条蛇互相缠绕,拧成了弹簧。 爨琛所在的树枝开始剧烈抖动,他不得不手脚并用饶紧枝条,才不至跌落。 二蛇掐架的动静越来越大,树枝先是不停颤动,紧接着树干传出了噼啪的断裂声。 爨琛瞅准机会,鼓起勇气看了看身下。崖壁上长满青苔,往下是漆黑一片。 抢食进入了白热化。黑蛇一口吞下了爨琛的脚,金蛇见状,咬住黑蛇腹部,拼命缠住树干。 “咔嚓”一声响,树枝断裂。二蛇一人,坠向深渊。 林子里的其它生物看着眼前的奇景,还以为伏羲女娲又交尾造人了。 竹台上的裸身女子站起身,巫师伏在地上,浑身颤抖。一条金蛇缠绕在她身上,刚好遮住羞部。 女子步生莲花,似画中仙子从台阶上飘然而下。 所有人匍匐在地,铺出一条“人道”,女子踩着“人道”慢慢走过来。 金蛇幻化成纱幔罩在女子身上,柔美的玉体只剩一双勾魂的眸子露在外面。 女子俯下身。隔着纱幔,爨琛已能模糊看到她挺拔的鼻梁。 遮掩面部的纱幔脱下,粉嫩的嘴唇里飘出一个空灵的声音:“琛公子,快醒醒。” 说完,女子口中吐出一条长信子。 爨琛猛然惊醒。 一条小黑蛇正贴在他脸上吐着信子。他惊恐地一把抓开,扔了出去。随后,他发现身旁还聚集着十几条小黑蛇,身上都粘着白膜。 爨琛忍着全身剧痛,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脚下是被砸成了地毯的黑蛇。周围污秽不堪,血rou喷溅得到处都是。 黑蛇旁边躺着一副没烂透的鳄鱼尾巴。爨琛陡然明白,自己为何在蛇窝捡了一条命。 爨琛忍着疼,仔细观察了四周。过了半晌,才确认此时此地,是自打他做春梦以来,最安全的地方。 丛林的声音次第传来,爨琛再次确认。 他真的醒了。 爨琛发现自己身在峡谷底部,面前有一片林子,很远处传来了瀑布的声音。 爨琛往林子方向走了一段,抵不过身上的疼痛,便靠着崖壁暂歇。这时,林子里面传来一阵铿锵声,爨琛扶着崖壁朝响声处探了过去。 峡谷底部都是碎石滩,中间有一条浅溪绕着林子流过。爨琛摸索着向林子边缘走去,边走边确认着响声的位置。 突然,他脚下一个趔趄,踢到了硬物。他低头一看,一缕银光闪过,爨琛露出了喜色。 龙胆枪。 摩挲着自己的兵器,爨琛心里踏实了许多。 响声越来越近。 爨琛心头一紧。他辨认出是两人打斗的声音。 他还在竖着耳朵,听声辨位的时候,两个黑影倏地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了石滩上。 霍彪和陶威正在打架。 “串儿,怎么才来,到哪做梦去了?” 霍彪一抹鼻子,挺剑对着陶威。 “彪哥……” “我去看了看周边的环境。” 爨琛本来酝酿了情绪,准备来一段劫后重逢的抒情戏码,但看到一脸羞怒的陶威一边扯着自己华丽的破衣服,一边横刀与霍彪对峙,于是,迅速调整了表情。 “来的正好,两个毛娃娃,我一块收拾了,省的本少爷到处找。” 陶威冷笑着对二人发狠。 “死太监,怕你不成。” 霍彪话说完,身法已到位。 霍彪平地转身一招横扫千军,手中宝剑横劈向陶威,陶威上身后仰,双臂展开,右脚上踢,一招怒发冲冠拆解了霍彪的进攻。 爨琛见陶威中门大开,一跃而起,对准陶威的中路刺了下去。这一刺极为迅猛,陶威没来得及收脚,枪尖已到腹前,陶威只能一个旋转,右脚着地,左脚旋起,枪刺擦着侧肋扎到石滩上,只见火花四溅,顽石崩裂。 陶威吃了一惊。爨琛这一招极为简单,但精准刚猛,若不是他腰马灵活,一定着了道。 爨琛见一招未能得手,又疾步挺身,向陶威面门直刺一枪。陶威已知他力道,举刀格挡,顺势侧身避过。 爨琛用力过猛,往前窜了几步。 这回陶威已心中有数。爨琛的枪法虽然凌厉,但毫无章法。他快步逼近爨琛,一记扫堂腿直取下盘,爨琛跃起躲闪,陶威顺势横出一刀,砍向爨琛中路,刀还未到腰前,突然变招,直击咽喉,爨琛一下乱了方寸,枪已在外围,来不及回收。 一旁的霍彪心想好狡诈的招式,不得已一剑刺出,剑身正好挡住陶威一击,陶威的砍刀势大力沉,剑身撞到爨琛身上。爨琛瞬间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爨琛忍住疼,起身向陶威大腿刺出一枪。 陶威心中暗苦:“这小子把枪当烧火棍子了。” 爨琛本就有伤在身,加上刚才几招已使了全力,这一刺勉强把枪尖递到陶威身前,陶威轻松一脚,便踢开了龙胆枪。 霍、陶二人你来我往,双方拼杀节奏加快,爨琛很难有机会帮上手,只能在旁边找机会突刺。陶威实战经验丰富,手中的砍刀上下翻飞,上中下三路变幻多端。一招雨打浮萍,接着连续三记缠头刀,陶威把霍彪逼到了崖壁。 陶威抓住机会,突然跃起,当空一招力劈华山,霍彪横剑接档已来不及。爨琛三步并作两步,朝陶威掷出龙胆枪。 陶威耳感疾风,头一偏,枪尖穿过耳廓,钉在了岩壁上。 霍彪见状,脚蹬岩壁,借势跃起,凌空一招沙场点兵,连环刺出。这一招极耗体力,但攻势凶猛,陶威手捂涌血的耳廓,勉强挡住前两剑,第三剑不偏不倚正中左肩。 “咔嚓”一声,陶威锁骨断成两截。爨琛疾步上前,拔出龙胆枪,用枪尖顶住了陶威喉头。 “串儿,有你的。” “彪哥,你的剑好快。” 两人默契地互相欣赏着,全然不顾疼得呜哇乱叫的陶威。 制住陶威的爨琛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疼。 火辣辣地疼。 如银的月光洒进峡谷,印在溪流上,好似一条水银的河在流淌。河滩上燃起了火堆,火光在龙胆枪身上闪烁跳跃。爨琛和霍彪靠在石头上,二人疲惫地看着火堆,没有说话。 陶威被树藤五花大绑着,扔在一旁。 进入丛林以来,两人一直没有好好休整,体力已透支到了极限。恍惚间,火苗晃成了光晕,纵使满腹疑问,二人终究敌不过如山倒的困意,靠在石头上睡着了。 爨琛迷迷糊糊地被人推醒,霍彪对着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峡谷深处传来粗重的呼吸声,不时还有高亢的嘶鸣。两人对了一下眼,共同的眼神让二人闪回到儿时听鬼故事的时候,夜黑风高,门“嘎吱”响的哪个瞬间。 黑暗中,远处的声响越来越大,加上峡谷的回声效果,鬼来了的气氛逐渐被渲染到位。 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峡谷静得能听见两人的牙齿在打架。 “彪哥,有鬼。” “别吓唬自己,兴许是猴子。” “你骗我,猴子不这么叫。” 嘶鸣声又响了起来。这时有了重物踩踏滩石的声音,二人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兵器。 “彪哥,这像地府。” “你咋知道,你去过?” “我猜的。” 声音持续不断地传来。兴许是春梦过度,爨琛明显感觉自己虚了不少,手心冷汗直冒。霍彪一咬牙,抬脚准备往声响处去,爨琛一把拦住。 “再忍忍,明早再去探探。” 见爨琛阻拦,霍彪立马收回了脚,随后擦了擦额头的汗。 “串儿,你平日胆子不小啊。就依你,再忍忍。” 这时,峡谷里传来巨物入水的声音,二人不由自主地向河滩退了退。 “鬼没冲咱们这来。” “来了先把陶威扔给他。” 二人再次对视一眼,这回,他俩的眼神中多了些二人在建宁捣蛋时,去偷窥夷妮子洗澡的怯意和兴奋。 霍彪从火堆里cao起一根燃柴,往声响处跑了两步,用力扔了过去。燃柴在空中划着弧线飞向峡谷深处,就在火光转到弧线最高处的瞬间,崖壁上巨大的黑影一晃,紧接着又是一声摄人心魄的嘶鸣。 二人吓得几乎瘫坐到石滩上,爨琛急忙上前把霍彪拉回到火堆旁。刚才的鸣叫声惊起了谷里的其它活物,一对黑蝙蝠快速掠过月轮。这时,又响起了滩石被踩踏的声音,只是这回声音显得杂乱无章。 嘶鸣声还在继续,时短时长,二人爬上河床边上的大石头,一团黑影在河滩上前后跳跃。 黑影左右摆动着,突然腾空而起,又在空中戛然而止,紧接着直直地砸进水中,可不管它怎么活动,始终不能向前迈进一步,好像有什么东西拴住它。 二人坐在石头上相视一笑。 爨琛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梦。 眼前的黑影不是鬼。 不是蛇。 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