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干就完了
烈日当空。 濮越人身上没了汗,只剩下油。 几声惨叫。 这人身上多了血。 掌刑兵士拿着“rou筷子”在水桶里搅了搅,试着洗掉上面的血rou沫子。 搅了几下,一桶水糊成了血泥。 “rou筷子”还没洗净,濮越人身上的伤口已晒结了痂。 军帐里。 “大人饶命,艾罗部不敢出卖公子啊。” 一个长相不太好形容,总之极其猥琐的濮越人跪在地上。 艾罗部鬼主,敛竽,交州最大的濮越人部落首领。 端坐正中的将领银眉紧锁,面色沉重,目露凶光,如雕像一般,浑身上下只见鼻息带着胡须微微颤动。 “雕像”周身似有一层冰霜笼罩,帐外都能感觉到一股寒意。这股寒意逼得敛竽大气都不敢出,像是怕心脏飞出腔子。 “雕像”终于动了。勾了勾手指头。 一名面部烧伤,还缺了一只胳膊的兵士被架进帐中。 “我儿怎么死的?” “雕像”轻抚兵士面部的伤疤。 “回刺史大人,爨熊攻营,一群猴子冲进寨子,火箭引燃了松油,就这样……” 兵士话没说完,脸上已没了血色。“噗通”倒在地上。 “猴子!谁的猴子?” 将领转身猛然揪起敛竽,冷冷的双唇间飘出一句话。 “刺史大人明察,那些猴子绝不是艾罗部的人放的。” 敛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脸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 “三天,还没消息,艾罗部给我儿殉葬。” 陶璜冷冷地说道。 校场上,海螺声响,军士列队完毕。 陶璜骑着马,带着周身的寒意,在阵前转了两圈。随后似笑非笑地高声道:“南中有精壮的男人,还有能生的女人,还有遍地的金银。可惜他们的大姓贵族久疏战阵,养尊处优,早就是一群废物。你们是一群狼,一群饥渴躁动的猛兽,去抢他们的金银,抢他们的男人和女人。”众军士听完,个个举起长矛,喊杀声震天动地。 陶璜声情并茂地动员完,参将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了南中的最新消息。 男人来了。 来了十万。 自打火烧赤壁开始,天下英雄基本很忌讳在水火交融这一块,跟东吴碰一碰。 爨谷带着十万人浩浩荡荡地开赴交州。心里陡然想起赤壁一把火烧出个“三分天下”的江湖往事,心尖上像是插了把匕首,那个感觉比心肌梗塞还难受。 还是当弟的能体会哥的痛,爨熊及时给自己兄长装了根钛金支架。在一番权衡之下,两兄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战术调整。 全员乘船改为水陆两栖。 爨熊的马是上等滇池驹,日行千里。但这会儿,马却口吐白沫,瘫在地上,罢了工。 一路紧赶慢赶,就是为了给对手来个措手不及。所以,马匹都累拉了胯。 再翻一座山,就进入了交州平原。红河从山谷穿过,出了山口一路到交趾都是一马平川。 交州与南中不同,水道在平原上纵横交错,到处是树可参天的热带雨林,雾瘴弥漫,猛兽横行。 爨熊立在山尖,望向远方,残阳勾勒出了完美的天际线。他无心赏景,映入瞳孔的是远处的吴军营寨。 三年前,他护送船队到交趾见过这处军营,比起那时,如今的规模更大。 校场上的兵士正在cao练。旁边的尖兵见到吴兵整齐划一地做着广播体cao,差点笑出了声。作为常年游荡在山林大泽的野蛮子,见到这场景确实觉得很稀奇。毕竟他们抠掉头发也想不出来,这种武术套路怎么杀人。 只有爨熊心里明白,跟他的无挡飞军靠的是一己孤勇不同,眼前吴军的正规部队靠的是阵法和协同。以他多年的行伍经验判断,跟这些人正面硬钢,无挡飞军占不到一点便宜。 更何况,他带的是先头部队,跟一个大营的东吴正规军相比,实力悬殊。 但爨都尉就是爨都尉,年纪大了点,胆子一点没小。尤其对于揍惯魏军的他来说,见到这么齐整的吴军队伍,心里莫名泛起了点点年轻时的痒痒。 必须去挠挠,挠个痛快。 爨熊带着几个尖兵,挂上飞鹰钩,攀岩走壁,向军营方向摸了过去。 几人爬上军营东北角的一根石柱。“陶”字大旗离他们不足三丈,整个布局一目了然。 军营东、北两面是壁立千仞的崖壁,后门正对一条逼仄的峡谷,南面靠着红河,只有一艘新船靠在码头上,大门在西面,正对着官道。 一道由鹿角拒马组成的营墙挡住官道,中间是重兵把守的营门。整道墙有四个高耸的箭楼,上面各有四名兵士戒备。营墙后面,各种重兵器霹雳车、飞鸢车、投石车、洞屋车、云梯车、正箱车一字排开,正对营门的是一排塞门车和刀车。 以营门为中轴,两边是兵营。前面是步兵营,营四周木盾环绕,长矛、环首刀、陌刀排挂在木架上;后面是弓箭兵营,兵士都背着鹰角弓,营中还配备了强弩车;再后面是骑兵营,重装铠甲、青钢矛堆放整齐,兵士正在列队cao练;最后面靠悬崖的是马厩,靠河岸堆放着大量兵器和粮草。 大营正中是中军大帐。 爨熊查勘完,趴在石柱上倒吸一口凉气,心想陶璜这老小子是个行家里手。 赤壁加上猇亭两把火烧完,孙吴水军无敌天下,历任大都督都玩得一手熟练的水火交融。如今面对眼前的陆军大营,爨熊明白旱地里打仗,这些人也能弄几波高潮。 南中兵士都是各家私募的家丁,临时成军与攻防兼备、训练有素的吴军相比,行家眼里已云泥立判。 吴军整营至少有三千兵甲,爨熊只带了千余名精锐做先锋,如果正面攻营,自己绝无胜算。天色入夜,望着灯火通明的营地,爨熊想走又不想走。 本想挠个痒,奈何越挠越痒。 “干,必须干……” 一句话像一列过山车,在爨熊脑子里上下翻飞。 战场上强弱之分只在瞬间,自古以弱胜强者,必是九死一生,险中求胜。山风乍起,吹散了爨熊脸上的疑云,求战情绪在他眉宇间骤然聚拢。 行军打仗,干的就是玩命的活。 兵士们身上贴满了的蚊蝇和旱蚂蟥。南中出生的人对这些林子里的血虫都不陌生,大家扎紧裤腿,但挡不住那些滑唧唧的活物善钻。兵士们疼得浑身直发抖。 官道两旁的树木全被吴兵砍光,人无法隐藏。爨熊带着十几名弓箭手,全身披着蒿草在草丛里不敢动。眼看已过子时,雾气还未升起,他心里不免有些焦急。 吴军大营里灯火通明。巡夜兵士不时往火盆里添柴,箭楼里的兵士敌不过睡意,开始倚着柱子打盹。除了中军大帐其它营帐里都熄了灯烛。 河里突然吹来一阵凉风,一个冷战惊得爨熊睁大了双眼。地气释放殆尽,河里的水雾马上就要凝成。兵士们悄无声息的搭箭开弓,控弦瞄准了目标。 一支火把燃尽,大营里开始换岗。官道、河里的雾瘴弥漫开,刚上岗的兵士死死盯着眼前的水雾,雾瘴深处“嘣”的一声,一支翎尾箭射穿了他的眉心。 十几支箭破雾而出,直直射穿了哨兵和巡丁。 “有人袭营!” 军营内顿时鼓声震天,中军大帐里跳出一员大将,翻身上马,冲向营门。来人白面青盔,拱鼻翻唇,一路骂骂咧咧地奔到营门前。 “何事惊慌,何事惊慌?” 来人的声音比太监的刺耳。 几百只箭射进浓雾,没有反应。大将奇怪,命令再射了一阵,依然没有动静,营中所有人一时傻了眼。 好歹大将也见过些世面,浓雾弥漫,没敢贸然杀出营。 又一阵凉风吹过,雾中十几支箭飞出,无一例外全钉在了举火把的吴兵头上。 “来者何人,胆敢偷袭我大营,小爷不杀无名之辈,还不快快报名领死。” 大将这下急了。 军营里的人一起开骂。 鼠辈,不要脸,不带种…… 一群人只差脱了裤子,冲营门外拍屁股。 可不管他们怎么叫骂,雾中却毫无动静。骂声刚停,箭矢飞出。有几支箭将营中火盆射翻,引燃了营帐。 大将看此情形暴跳如雷,一下子压蹬在马上站了起来,随即命令一队步兵举着火把杀出营门。 雾瘴越来越浓,只听雾里喊杀声、兵器碰撞声四起。一炷香功夫,声音消失,两支矛飞出,正中营门横梁。矛上串着人头,大将上前细看,发现正是本营兵卒。 大将终于压不住火了。 营中步兵鱼贯而出,向浓雾中掩杀过去。领兵的偏将看到前方火光四起,一队人马举着火把向后撤退,偏将领兵追了过去。传令兵回营报大将道:“二将军,前方发现逃兵。”大将一听,立刻命令道:“骑兵上马,随我出营追击。” 后营的骑兵听到令鼓响起,纷纷跑向马厩牵马。就在这时,悬崖上掉下十几个黑包袱,天黑雾大,营中的人都没发现,待骑兵解下马缰绳,“黑包袱”突然散开,马厩里顿时嗡嗡作响,靠崖的骑兵尖叫一声,“胡蜂。” 马最怕胡蜂,一旦被蜂蛰,会发狂失控。一阵铺天盖地的嗡响惊得马匹嘶鸣啸叫,纷纷挣脱骑兵手上的缰绳四处狂奔。马厩的栅栏被惊马撞开,整个马棚被掀翻,出栏的惊马被胡蜂蛰得满营乱跑。 白日齐整的大营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慌乱之中,河面突然火光四起,几十只竹筏冲出雾瘴,面对营寨一字排开。爨熊站在船首,令旗一挥,箭雨瞬时扑向大营。 陶家守将百密一疏,大营靠红河一边本有数十只战船护卫,平日船上都有弓箭手驻扎。谁也没想到爨熊不惜马力,来得这么快。今日战船下江运粮草,还未回营,想不到被爨熊钻了空子。 大将如梦初醒,方才是对方调虎离山,若不是他调动骑兵,马匹拴在马厩,就算被胡蜂侵袭,也不至于满营飞奔。 一排排箭矢射向大营,马匹、兵士躲闪不及,中箭者数众。惊马被胡蜂和箭矢连环攻击,狂性大发,撞翻了前门的重武器。 火箭飞来,营中大火,兵士、马匹无处可遁,纷纷跳下河。河面的竹筏划出,全把“落水狗”当鱼给叉了。 出营的步兵一路向火光处追击,后来火光消失,追兵失了方向。听着营中动静,领兵偏将疑是中计,迅速带兵回营,刚到营门即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爨熊发的疑兵调转矛头,回追过来,步兵失去弓箭手、骑兵的掩护,战斗力锐减了七分。刚才嚣张跋扈的大将这会儿彻底xiele气,在兵士们的簇拥下,下马,撒丫子向后门撤退。 爨熊的先锋军见吴军大势已去,一时军心高涨,个个杀气腾腾,冲破营门,调转刀阵碾向吴军。吴军被冲得人仰马翻、折弓断矛。 吴兵也非泛泛之辈,纷纷各自为战,与南中兵士展开混战。吴军训练有素,哪怕是处于退守之势,依然进退有方,战力已恢复了几分。南中兵士虽占了上风,但不能速胜。 营中血雾腾起、尸横遍地,爨家先锋也折了不少。吴军终归是乱了阵脚,并且受重创在先,在爨熊的几番强攻之下,三千兵甲有的被疯马踏成rou泥,有的被火烧成焦尸,还有的祭了河神,剩余的大部被绞杀。 大将带着十余名步兵,退进峡谷,头也不回地向前奔逃。刚跑到峡谷中段,十几个兵士举着火把从天而降,挡住了去路。 原来是刚才投下胡蜂巢的尖兵断了大将后路。大将停下脚步,挡住兵士道:“我陶淑岂会死在几个蛮子之手。”说完便冲了出去。 爨熊杀到峡谷,见状上前叫道:“原来是陶家的二公子,我这就送你去见你大哥陶威。” 陶淑一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袭我大营?” 爨熊收剑入鞘道:“南中爨熊,失礼了。” 陶淑吃了一惊。眼前形势,容不得他多想,于是横下心来,向尖兵杀了过去。 陶淑不愧是将门之后,手中利剑如白练飘飞,两个尖兵格挡不及,被快刃断喉。随行突围的兵士见主将得手,来了精神,紧跟着陶淑突杀,十几个尖兵抵挡不住,陶淑众人冲破拦阻,逃了出去。 一尖兵见陶淑逃脱,急忙飞射出一把短刀。短刀正中陶淑大腿。他惨叫一声,眼看要摔倒,旁边兵士忙将他架起逃向峡谷深处。 兵士欲追赶,爨熊制止道:“穷寇莫追。” 红河之上,一轮晨阳升起,河里的水雾慢慢散开,营中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兵士们经过昨晚的苦战,疲惫不堪,还在熟睡当中。爨熊满以为自己能找到消失多年的杀敌快感,但面对金色的朝阳,还有焦黑的战场,他一点也没有战胜敌人的满足感。 凭着军人直觉,下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以少胜多,干翻了一座军营,干跛了陶淑一条腿,也干折了半数的先锋军。 爨熊捡起一把被砍成锯齿的残刃,对准了太阳。阳光照进锯齿口,就像目标出现在手枪照门。这会儿,照门里却闯入一个黑点。 当黑点变成真真切切的箭簇时,爨熊已来不及躲闪,只能就地扑倒,勉强捡了一条命。 世事不可能永远让你占便宜。战场上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也是这个道理。昨晚爨熊看人家水军不在家,踏平了军营。今天一大早,人家水军回营,发现老窝被端了,二话不说,直接开干。 爨熊再次睁开眼,看向河面的时候,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箭簇变成了箭雨,平静的河面出现了一支船队。 还没睁开眼的兵士们永远闭上了眼睛。稍微睡得机灵点的受伤躲躲到了盾牌后面。还有靠着悬崖睡觉的,幸运地躲过一劫。 箭如疾雨,几乎盖过晨阳,压得军营里的人不敢抬头。 爨熊一时成了爬上花椒树的老鼠——麻了爪子。 突然,河面传来两声“咔嚓”巨响。 箭雨停了。 岸上的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又一支船队从上游冲了下来。 “水陆两栖”的战术调整终于起到了救命的作用。爨谷率领的船队及时赶到。 刚才,爨谷的首舰发了两响“巨炮”,直接轰断了吴军舰船的桅杆。 就在“巨炮”装石头,兵士们努力拉弦的空,孟氏兄弟架着“龙舟”飚了出来。 艨艟快船像龙舟一般,快速冲向吴军船队。对面射来的箭矢纷纷落在“龙舟”后面。 在吴军将领一脸懵逼的时候,“龙舟”的“龙头”突然腾起熊熊大火。 这下,将领恍然大悟。 这是替曹cao和刘备讨债来了。 寡不敌众,强不敌猛。吴军船队荡起桨,扬起帆,顺水溜了。 爨熊终于感觉到“爪子”松快了不少。 爨熊收拾残部一脸沮丧地找爨谷请罪。说是自己太鲁莽,让先锋营折了大部,请他哥军法从事。 爨谷捋着长人中,安慰爨熊。说毕竟是打了胜仗,兄弟间用不着军法。 还不停安慰爨熊,别泄气,陶璜不是周瑜,没那么可怕。你一战干死他大儿子,这一战又干跛他二儿子,交州之战,咱们基本上赢了。 结果,说得爨熊心里七上八下,差点就地撂挑子。 爨都尉肯定没那么胆小,但是话里话外,他也听出当大哥的这是想自己儿子了。 所以,他反过来劝爨谷。自己没保护好大侄子,心里有愧。又说大侄子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人没找到,就还有希望。大哥也还年轻,爨家我们三兄弟都健康。 两兄弟正你侬我侬地互相劝解,咳得只剩半口气,全身抽抽得像根枯树丫子的李松颠进大帐,给了二人一个晴天霹雳。 爨老三不健康了。 两兄弟瞬间没了表情。 “如何?” “中毒。” “什么毒。” “巫毒。” “怎么治。” “自己治。” …… “没死,受重伤,正在兴古自己调理。” 爨谷急得话直往外蹦,李松也被莫名地带了节奏。 听到“自己调理”,两兄弟才缓了口气。他俩心里有数,爨家最迷人的老三可不只颜值那么点优点。只要自己能治,基本说明他没事。 但二人转头一想,弟弟没事,郁林却实实在在成了个事。 阻敌差个人。 二人齐齐地看向刚刚喘匀气息的李松。李松一脸茫然地直摇头。 对,李家那点人肯定不够抵挡广州援军。那里的队伍比起陶璜,更难对付。 封官的时候都跃跃欲试,可真要打架了,却个个成了缩头乌龟。爨谷帐下这批新挂肩牌的牙门将军,只想着在飞军都尉下面混个履历,谁也没想过这么快就去独当一面。 关键时刻,还得是不怕死的。一早就表明必死决心的孟氏兄弟站了出来。 “好样的,有你爷爷当年的风范。” 爨熊差点脱口而出,话到了嘴边硬给咽了回去。 “孟家,好样的。” 爨谷想了半天,抱住两兄弟,来了句激动的。 交趾城内。 陶府里传来一声声瘆人的惨叫,惊得府上下人个个战栗不安。 象牙床边四五个壮汉压着陶淑,医官满头大汗地擦着他腿上的黑血。 陶淑脸色煞白、嘴唇发乌,在床上拼命挣扎。床边摆着一个竹制案台,一名披发跣足、赤身纹面的蛮子在台上架着药炉,旁边放着一把开山斧。 蛮子口中念念有词,双手举起硕大的鳄鱼头骨,慢慢罩在了药炉上。 外面的人搞不清楚里面是在杀猪,还是要拿陶淑祭天。 “爹,救我呀!” “啊……” 陶璜面无表情地背对象牙床,自顾转着手中的匕首。猛然间,他转身指着陶淑,吼了起来。 “剁,剁,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