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言蜚语
腊月的京城,蓦然下起小雨来。 樾恒府,魏澜王朝的京城,位于江山版图的东南边,天下有志之士,皆汇聚于此。 新帝继位不到两年,广开科考之路,不少寒门学子欢欣鼓舞的要往上挣一挣,说不定就能鲤鱼跃龙门,金榜题名了。 二月会试后,不知又是何人能春风得意马蹄疾。 年关当前,不少学子都动身来到了京城,城中热闹非凡。 只是京城中,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流传出一首扰乱人心的歌谣来,扰民愤愤,连进京赶考的学子都知晓不少。 【天苍苍,野茫茫,云横边关有女娘 镇边非是男儿郎,女娘如何扛戎装 邵图大夏攻打来,夺走城池再夺粮】 新帝苏元继位后一年,京城中便有流言,说那大名鼎鼎的镇边将军是欺世盗名之辈,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顾家军包庇自家少主。 因为这镇边将军,顾家嫡子,居然是个女子! 此消息一出,轰动京城,朝廷中却异常静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顾舒颜在马车中午睡,摇摇晃晃间,被偷跑进来的雨滴砸醒。 一抬眼,才发现帘子外已经换了番天地。 南方的白屋黑瓦融入在山水之中,被这场小雨氤氲成水墨画,澜江的江水滔滔不绝,簌簌之声纷纷入耳。 她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感受着湿润的空气扑在脸上,这才有了快到京城的实感。 “娘子醒了?” 一直守候着的侍女双儿听到车内的动静,轻声询问。 顾舒颜缓过神来,“双儿,这是到京城了吗?” “还未进京城,大约还有几里地。郑姑姑和婢子方才快马去镇上定了客栈,就等娘子你醒了一起过去。这快到年关了,进京的学子有很多,城内大多都客满了。” 她垂下眼来,习惯性的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匕首。 “既如此,那今日就在此休息吧。” 马车缓缓驶入郊边小镇上的大道,道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客栈离得并不算远,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便到了。 几人进了客栈,双儿先行找掌柜的拿牌子,却看见掌柜的正被一个书生纠缠,十分厌烦不耐。 “都跟你说了,那两间房先头有人定了,只是人还没过来,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书生厚着脸皮拉住掌柜,浑然不在意的说道:“掌柜的,房间的事情只要你跟人说一声,不就好了。我一个上京赶考的学子,总不能这样露宿街头吧,实在是有辱斯文。” “你是个读书人,客栈也有客栈的规矩,哪能因为你这样坏了规矩呢,我们真的客满了。” 书生还想再纠缠,刚想开口,掌柜的就被人拉了过去,只见一小姑娘挤到面前来,仰着头皱着眉,将掌柜的护在后面。 “你这书生,说话就说话,拉扯人掌柜的做什么?” 这姑娘正是方才过来定房间的双儿。 掌柜的眼珠子一转,向那书生笑道:“可别说我了,这位姑娘才是方才定房间的人,你向人好生说明情况,说不定人家就匀你一间房呢。” “那怎么行呢?”侍女急急打断掌柜的说话,“我们娘子才从关外赶到京城,一行还有仆妇几人,这么多人如何能挤在一个房间里?” “姑娘通融通融。”书生告饶道,“若是在下有幸,他日能榜上有名,定然不会忘记姑娘和主家的大恩情。” “哎,你这人……” 一只手挡住了侍女,没让她说完后半句话来。她偏过头,只瞥见一角红色的冬衣白裘袄,料子软面细腻,一看即是非富即贵。 那少女鬓发如云,簪花戴玉。 一汪潋滟桃花眼,双双如月杨柳眉。 正是寻过来找双儿的顾舒颜。 “双儿,让给他吧。” 书生没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眼中藏不住的惊艳,半晌吐不出囫囵话来。 “娘子,娘子如何与我等挤在一屋休息?” 双儿气急,只觉得那人实在不讲道理,她有些委屈:“娘子心善,双儿却不忍让娘子受委屈。” “只是一间房罢了。”她摆摆手,浑不在意这点小事:“顾氏出身行伍,没那么多规矩。往年我在云横关的时候,也没那么多讲究,他是前来京城参加会试的举子,让了便是。” 殊不知书生听了这话脸色大变,他嘴唇微微颤抖的喊了出来。 “你,你是镇北将军!安仁郎君!顾舒彦!”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勃然大怒,横眉怒指着少女,大骂道。 “好一个顾氏,妄为百年大族,圣上信任你们,听闻是将半块虎符也交予顾氏。结果你们顾氏撒下这弥天大谎,边关守将欺君罔上,居然,居然让这样一个女子来抵挡外敌,岂不是拿江山社稷开玩笑么!” 本来几人闹起来的时候,客栈人来人往的都凑了上来,现下听到这样的话更是一片哗然。 众人目光四下打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面前貌比花娇的少女和用兵如神的镇北将军对不上号。 镇北将军顾舒彦,正是百年大族旱云顾氏的新任家主。 旱云顾氏,魏澜朝跟随开国朔帝打天下的五姓世家之一,也是当朝最显赫的五大氏族之一。 顾家前任家主顾恒舟当时是有名的商人,听闻朔帝起义,两人志气相投,便将家产倾囊相授,跟随朔帝打下这一片江山。 朔帝对五姓世家十分看重,开国之后,还将几家嫡子都赐了字,送到了第一学府——仁寿阁教养,其中,顾氏子更是被前任国师看中,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但在两年前,顾家前任家主顾恒舟及其夫人顾柳氏意外离世,次年,朔帝又离世,顾氏便由当时家主唯一的长子,先帝亲封的镇边将军,安仁郎君顾舒彦,继承了家主之位。 本想在顾舒彦丁忧之后,官复原职再行任用。 却不想如今爆出这等事情,朝堂上下震动,如此国家重担,世家大族,怎能让一欺君女子来胜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掌柜的见这几人忽然闹了起来,赶紧过来想解围,却被书生一把推开。 顾舒颜见人被书生推到,连忙将人扶了起来,神色骤然变冷。 “纵使是我顾氏有问题,何至于你这样撒泼,迁怒至别人身上?” “我呸。”书生啐了一口唾沫,上下不怀好意的打量着她,“还说我撒泼,就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还学男人抵挡外敌?要我说,你两年前在云横关七破邵图的传闻…啧啧啧,” 虽然后面一句话没说出来,但她还是能听出这人的意思。 双儿气急,就要上前理论,被她一把拉住。 “娘子!这人还有个学子的样子么?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誉!” 顾舒颜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围观的众人都在窃窃私语。 双儿见自家娘子隐忍不发的模样,更是气的眼泪含眼眶里打转。只觉得自己要替娘子讨回公道。 “就你这样子,还赶考呢,你这种人必定名落孙山!满口胡言乱语,再去读几十年圣人书吧!” “你还骂我?” 书生目露凶光,嘴里吐出的脏话更是不堪耳闻,“说了她怎么了!她顾舒彦是前国师的弟子,前国师听说也是一个女子,说的是自请去的云横关,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是得罪了朝廷才被贬了去呢?” “这样的人的弟子,定也不是什么个好玩意!” 那人越说越离谱,她忍得手指捏的发白,实在忍不下去了! “住口!” 顾舒颜摸出藏在腰间的匕首,一眨眼的功夫,便掷到了书生背后的柜台之上,刀身颤颤巍巍之余,还挂了一缕刚削下来的头发。 客栈里瞬间便安静下来,鸦雀无声,书生被匕首吓到惊魂未定,刚回神,发现顾舒颜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而自己不知为何已经不由自主的弯下了膝盖。 “我这人,幼时四岁便跟随师父走南闯北,年十岁就被丢进军营,混迹了许久,长期在边关,几年都不曾回来述职。” 她把玩着手中另一把匕首,桃花潋滟的双眸透露着一丝危险。 “虽然师父和先帝给了我安仁二字,但我本人向来睚眦必报,心胸不够宽广。今日你招惹我,往后我把你找出来,定是不会好过的。” “镇边将军的官名,是先帝亲封的,至于我的名姓,你记好了,我叫顾舒颜,不是硕彦名儒的彦,而是使人听此凋、朱、颜。” 她一字一顿的说完,吓得那人跌坐在地上。 顾舒颜冷冷的看着他:“听得流言就胡乱散布非君子所行,鄙夷女子功绩目光短浅至极,枉你还是个举子,读书之人贵为天子门生,也会在市井妄议他人?双儿说的对,你再回去读个几十年圣贤书吧。” 书生吓破了胆,两股战战抖得厉害。 顾舒颜无语,将匕首收起,暗道一声滚,那人便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周围人见热闹没了便渐渐散开,也不敢在这煞星面前多待,生怕被这一朵美人花下一秒就削断了脖颈。 双儿踱步走上前来,轻轻唤道:“娘子可还好?方才我已让掌柜的给了牌子,我们自己上去歇息吧。” 少女硬挺着的肩膀听得这话才稍微松懈了一些。 她环顾这客栈内,除双儿外竟无一人敢正眼看她。 这一趟到京城,就是为了师父失踪的事情。 三月前她还在关外跟商队,忽然接到师兄柳寻秋的飞鸽传书,说她的身份暴露了,师父也在云横关失踪,朝廷已然知晓这些事情,就要拿她是问。 于是她还没等朝廷拿人,便先赶到了京城。 如果能和师兄汇合,说不定能先找到师父失踪的线索;却没想到流言蜚语居然蔓延的如此之快,连外地来的举子都能踩上一脚。 昔日为将庇佑的百姓,也是如此让人寒心。 顾舒颜有些失落,神情黯然。 “流言蜚语,竟害人至此。” —— 忽然门口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 “是否是流言蜚语,将军可以跟在下进宫面见了皇上,再行定论。” 顾舒颜转过头,来人笑着对上了她的眼睛。 一双深遂的凤眼如同毒蛇宝石一般诱人垂涎,肤白胜雪,与黑长发泾渭分明,更衬托的整个人缥缈如仙。 仔细一瞧还能发现他的瞳孔,竟然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 顾舒颜心下一惊,并不是惊异于他的容貌,而是忌惮起他的身份来,她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人朝廷的人。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元帝亲封的国师——萧智。 萧智,先帝赐字怀瑜,萧家大房嫡次子,萧六郎。 有人说他是jian臣,也有人说他是新帝手中的一把刀。 年纪轻轻却身居于高位,又出生五姓世家,身份显赫;身有一半苍梧血统,精通占卜之术,智多近妖。 但又听说他早年年幼之时被萧家逃妇带去了苍梧,失踪了整整七年,三年前杀回樾恒府,背靠元帝,一举拿下萧家大权。 男人侧过身,阳光洒在他身上打出一片尘影,露出外面守备的一众侍卫来。 萧六郎似笑非笑的抬手邀约道:“顾将军,不如跟萧某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