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奇幻小说 - 千岁血在线阅读 - 1 千岁墙

1 千岁墙

    多少年后,当史家们不得不记录这一天时,纵有千言万语,都只会凝练成这样一个平淡的开头:千岁墙崩塌。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千岁墙是一种不需要去在意、也不会去怀疑的存在。它就好像日月和星辰,或者高山和大河,永恒而平静地矗立在那里,囊括宇内,隔开中土和四夷。接受万民日复一日的瞻仰。

    千岁墙的存在没有半点奇怪之处,可倘若哪一天没有了它,才会让人有如临末日般的恐惧。

    有人说,千岁墙有一千仞那么高,也有人说,千岁墙有一万仞那么高。可或许它其实并没有人们印象中那么高耸入云,毕竟,它要阻挡的是来自于四周的蛮夷们,又不是天上的飞鸟或者云彩。

    而就在这一天的早上,千岁墙传来令人不安的震动。

    当然,所谓的“不安”,多少带着点事后聪明的味道。因为墙内的中土人民,过着与往日无异的平静生活。这堵四面合围的墙壁,囊括了世间最富饶的土地,春天播撒下一粒种子,秋天就能轻易收获百倍的回报。一点点微小的震动算得了什么?他们觉得那大概是皇帝在练兵。是的,除了千岁墙外,强大的军队是他们的又一重保障。

    真正被这点震动所打扰到的,是晏安。他今天眼睛睁得很早,还以为震动来自于他的心跳。当声音由远而近了许多,他才知道怪事发生在墙的那一头。

    晏安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少数最幸运的人之一。他不但出生在富饶的中土,而且出生在中土最伟大的城市玉京。当然,最最重要的是,他出生在玉京的禁城里——作为中土皇帝的一个儿子。

    晏安的家族所建立的王朝国号为晟,统治了这片土地三百多年。中土统一,宇内升平。而四夷即便觊觎晟朝无限的财富,却也不敢有什么逾越的举动。

    在所有的皇子里,晏安是所有大孩子里未成年的那一位,同时又是所有小孩子里最接近成年的那一位。

    他被父皇叫到了寝殿里,才知道千岁墙那边发生了什么?

    作为皇帝的晏峙已经老迈,但依然足够统治这个庞大的帝国。玉京位于整个中土的最东端,因此玉京的城墙的一部分便是千岁墙本身。身为皇帝的晏峙带着自己整个家族,守卫着帝国的东门,是无上的责任,也是无上的荣耀。

    “兽潮。”皇帝告诉晏安。“我们遇到兽潮了。”

    晏安顿时恍然。

    兽潮,是天地间灾厄的一种。

    就好像山火、洪水、地震、飓风、瘟疫,时不时就会降临人间。受潮也是这样一种自然伟力的存在。

    无数的荒兽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集结在一起,整齐划一,汹涌前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强大无匹胜过世间最有纪律的军队。

    对于兽潮和荒兽本身,中土并没有多少人了解,更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奇形怪状的物种,团结得像最亲密的家人,而且永远有着统一的目标。而在朝这个目标行进的过程里,不论它们要抛下多少尸体,不论要留下多少残肢,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和障碍,不论碰到多高的山和多深的海,它们都永不回头。

    因此,兽潮过境之处,永远都是踏平一切,留下一片废墟,一片荒芜。

    “我们……千岁墙,碰到了兽潮?”晏安吃力地重复着这个概念。这是他头脑中不曾有过的概念。

    “对,是不是难得一见?”

    老皇帝依然保持着适当的幽默,让阴沉寝殿里的氛围尽量轻松一些。

    “我们中土因为有千岁墙的庇佑,从来都不曾碰到兽潮。朕一直以为荒兽也是种很有智慧的生物,所以碰到千岁墙也会避开。唉,或许朕高估了它们,又或许它们也变笨了。”

    皇帝笑起来,晏安也跟着笑。他大概猜到父皇让他来,是要做什么了。

    “孩子,你的几个哥哥都被派到了外地,调查帝国各处的兵马钱粮。而你的弟弟们又太小了,奶娘们忙着让他们别撒尿和泥呢,而朕的病症又让朕无法离开这间寝殿,所以——”

    “所以父亲想让我去城墙上!”晏安急切地说。

    老皇帝温和地点点头,带着温和的笑意,伸出宽大的手掌来,按在晏安的肩头。

    皇帝的手掌没什么热度,但是晏安心头还是无限暖阳。他跟哥哥们比起来,尚不到可以为父皇分忧的地步。现在,父皇把所有的信任和一堵伟大的墙,都交到了他的肩上。

    “别让百姓担心,你也不必担心。你只要站在城墙上,就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的确受到了保护。”

    晏安胸膛一挺,眼睛闪亮地回答:“遵命,父皇!”

    于是,晏安就这样登上了玉京东面的千岁墙。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怎样的命运,正如他不知道怎样的命运将降临整个中土。

    千岁墙上的风原来这般大。

    声音也比墙下要巨大许多许多。之前在禁城内自己的寝宫,晏安听到的声音大抵就是街上马车驰过的震动。可是在这里,仿佛有一千面牦牛皮的大鼓,在被同时敲响。

    晏安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或许中土最近的几百年来,也不曾有谁见过这样的场面。千岁墙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地平线尽头腾起的烟尘中,隐约勾勒出荒兽的影子。

    荒兽,那可是荒兽啊!他从小在《山海志记》之类的读本上看到过,古怪的模样和强大的体魄,还以为只是远古先民敬畏自然的某种幻想。

    可是现在,他亲眼目睹了荒兽。

    而且现在,他要亲自与这股荒兽之潮挺身对抗。

    在这样的局面下,他怎么可能不激动,怎么可能不周身发抖。

    可是,就在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时候,一件宽大的毛皮大衣无声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陡然而来的温暖打断了晏安的自我感动,他不悦地扭头看了一眼。

    贴身的忠仆南古耸耸肩,对上主子的眼神,脸上满是无所谓的表情。这个胡子拉碴,身影魁梧,并且带着几分蛮夷风采的男人,在这种小事上极为地细谨和周密。

    “我看你发抖了,”南古说,“你要是感冒了,你母亲在天之灵肯定会骂我。”

    “我不是冷得!”

    “难不成是被吓得?”南古好奇地问。

    晏安磨了磨后槽牙。

    算了。自己面对的是中土数百年不遇的大灾厄,是肩负亿兆民众安危的关键人物。没必要跟南古这样一个照顾他起居的仆人掰扯太多。

    何况,毛皮大衣披在身上,他抖得的确不如之前那么厉害。

    南古的眼睛没有落在远处的荒兽潮上,而是左顾右盼。明明城墙上所有的士兵都惊讶得挪不开眼珠。难怪会叫兽“潮”,远方腾起的烟尘一股一股,比如重叠推进,直达云霄。

    就跟大海的浪潮几无区别。

    晏安以为是南古在害怕。

    如果他害怕的话,真的并不奇怪。他是晏安从小到大的忠仆,几乎没怎么出过禁城。而南古也对禁城之外繁华热闹的种种不太上心。南古在禁城外是有居所的,但是他一生中的大半时间,却都陪伴在禁城里晏安的左右。

    “如果你想走,你就走吧!”

    晏安对南古说。毕竟,自己身边都是重甲的勇士,是玉京的精锐,大晟王朝和整个中土最为依赖的台柱。而南古在这里,既不会披甲,也不会持刃。只会担心晏安是不是冷了、渴了,或者饿了。

    如果战斗到一半,南古劝他别太辛苦了不如坐下来休息休息,想必也会是有的。

    晏安可丢不起那个人。

    “你回去等我得胜的好消息就是了。”

    晏安头也不回。

    出乎意料,他以为南古大概会推脱几番。这个忠实的仆人,有一种黏黏糊糊的性格。尤其在对他的照顾上。

    可是这次,南古只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说:“主子殿下,你照顾好你自己。”

    晏安凛然回答:“我要照顾我的子民!”

    南古的表情有些讪讪,点点头,便依着陡峭的石阶,慢慢走了下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晏安的内心生出与往日的几分异样。大概这个外形粗野的男人,的确被这兽潮吓到了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可就太好了。

    晏安心道:当别人都恐惧的时候他勇敢,这才担负得起皇族的沉重职责,和无上荣耀。

    他拔出了腰间明晃晃的宝剑。

    “将士们!上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