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龙生夷
夕阳西下,峡谷之上。 爨琛,霍彪,呐央。 三人有一段十分有趣的关于“民族的就是世界的”的精彩辩论。 “幽云谷是白狼人的。” “白狼人是南中的。” “南中是天下的。” “天下是皇帝的。” “皇帝换了。” “天下没换。” “南中还是南中的。” “白狼人还是白狼人的。” “幽云谷就是幽云谷……白狼人的。” “总有一天都是南人的。” 疾风吹过,云海翻腾,平台顿时笼罩进了云雾中。三人感觉有些寒意,各自拉紧了衣襟,绵密的湿风吹得三人闭上了眼睛。 风停了,三人睁开眼,幽云谷的全景尽收眼底。 两条开阔的峡谷相互交错,如同一颗十字星镶嵌在群峰之中。每条山谷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帐篷,有的层层叠叠,有的依山环抱。 峡谷相交的地方有一块圆形的广场,中间有座高台,白狼旗立在台子中间,四条独立的峡谷由广场向四周延伸出去。靠近广场的地方有四块大小不一的牧场,牧人正在牧马放羊。 整个幽云谷苍翠碧绿,峡谷四周往上却是一片片墨色的树林。爨琛有些好奇,正要问,呐央突然指着太阳惊叫道:“日落!” 爨琛和霍彪抬头看着太阳的方向,暮光橙红柔亮。 霍彪望了一会儿,道:“太阳下山,有什么特别?”呐央捂住他的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三人坐在平台上,看着太阳缓缓滑向天际线。夕阳刚刚与远处的山脉擦边,晚霞的光晖瞬间洒满了幽云谷,刚才还一片生机的山谷突然漫山红遍,与云蒸霞蔚的天幕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壮丽的景色让三人难掩兴奋。呐央站起身,闭着眼张开双臂,夕阳映照在她的脸上,似女神一般。 爨琛和霍彪看着余晖在呐央身上勾勒出迷人的青春曲线,完全忘了掩饰自己内心贪婪的悸动。两眼呆直,口涎隐隐外沁。过了一会,呐央睁开眼,抿笑着搭上两人的肩膀,又坐到平台上。 那一瞬间,一股暖痒痒的热流让二人几乎瘫倒。 山下峡谷里,牧民挥舞皮鞭,驱赶马匹、羊群进入牲圈。余晖隐散,山谷里的火把亮了起来,高台前燃起了篝火堆。一队骑兵聚集到台前,过了一会又分成几小队开始向四条山谷巡弋。 不知不觉间,山谷内已是灯火摇曳,天地浸入墨色。霍彪疏懒地躺到平台上。 “这下好,天当被,地当床,三人同眠,明天陪呐央妹子看日出。” 刚说完,树林子里一阵窸窣声响起,惊得霍彪猛地坐起。 呐央“咯咯”一笑,调侃道:“你们想喂蝙蝠还是想喂蛇?” “下山!” 霍彪跳了起来,拍着屁股道。 这时,火光出现在平台下的木梯上。 呐央见状,悄声对二人说道:“坏了,巡夜的,原路回不去了。” 说完,她拉着二人来到平台旁的树林子,示意二人跟着她。她跳下平台,像只猴子抱住树干溜了下去。爨琛和霍彪相视一笑,也如听见母猴尖叫的丛林猴子,跟了过去。 入夜的树林显出了各种狰狞,时不时传来的异动声响,让爨琛和霍彪心里只打寒颤。 呐央带着二人在林子里穿梭,爨琛和霍彪摸着树干,紧跟着呐央的影子。就在二人感觉出了树林子的时候,前面的影子突然停了下来。二人赶紧靠过去,想问问情况,影子突然叫了一声。 “你俩跟紧了,掉队被蛇吞了,我可不管。” 说完影子便消失了。接着笑声传来,二人愣在原地。笑声越来越远,而且越来越诡异。 二人赶忙跑过去,跑在前面的爨琛一失足,坠了下去。幸好霍彪离的不远,一个飞身,抓住了他。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爨琛听到霍彪在大口喘气。 “彪哥,悬崖!呐央一定掉进去了,那笑声听着吓人。” “串儿,等回去,你能不能好好减减肥,我快拉不住了。” “你俩磨蹭什么呢?快跳下来。”下面传来了呐央的声音。 “呐央姑娘,我们马上来救你。”爨琛找了个支撑点,回道。 “快跳下来,要不然来不及了。” 爨琛想跳,霍彪说别莽撞。 爨琛咬了咬牙,挣脱霍彪跳了下去。 爨琛感觉自己撞到了一张网。等他睁开眼,十几条鳄鱼正翘首以盼地望着他。其中一条鳄鱼直接蹿出水面,刚要咬到他时掉了下去。扑空的鳄鱼跌落水中,直接砸在了其它鳄鱼身上。一下子,水里的鳄鱼发生内乱,打起了群架。 爨琛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山洞,下面是一处水潭,水潭上面张着一面网。呐央站在一块石头上正向他招手,爨琛不敢迟疑,小心翼翼地踩着藤经爬到呐央站立的地方。 “牛眼睛,大鼻子呢?”呐央忽闪着一双大眼道。 “彪哥,快跳下来。” 上面没有回应。 “等鳄鱼都上来了,我们就成人家宵夜了。”呐央紧张起来。 水潭边沿已经爬上了几条鳄鱼,潭中还不断有鳄鱼冒出头。爨琛一时没了主意,着急的呐央举着火把不停晃动,二人对着洞口叫道:“快跳啊!” 过了好一会,还是不见人影。 眼看鳄鱼越来越多,最前面的一条往上一跃,刚好咬住了大网的藤经。鳄鱼一转身,固定藤网的木桩晃了一下。 呐央见状,拉着爨琛钻进了背后的洞口。 山下的篝火出现在二人眼前。呐央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二人顺着山路往下走,不远处出现了一座亮着灯笼的木楼。 刚才还只能听见山谷的蝉鸣,突然山下有了喧哗的人声。两队人正举着火把往山上寻过来。 “不好,阿爹派人找我们来了,先到木楼躲躲。” “我们下去跟他们汇合多好啊,省得你阿爹担心。” “牛眼睛,你蠢我可不傻。这里的路是去林子的,让阿爹知道我带你们去了,该责罚我了。”呐央揉着屁股说道。 “哦!”爨琛抠着脑袋,点了点头。 二人避开木楼的守卫,翻窗进了木楼。呐央轻车熟路地带着爨琛爬上楼梯,进到一个点着长明灯的神堂。 呐央毕恭毕敬地点燃香烛,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爨琛一头雾水。这时,窗外,两队人路过木楼,急匆匆地往山上去了。呐央跪在神龛前,双掌合十,一动不动。爨琛见呐央虔诚跪拜,没忍心打扰。 神堂四壁全是木墙,墙上挂着兽皮,屋中间生着火塘,火塘四周磊着方石,与大门对着的地方,摆着神龛。 这样的屋舍爨琛再熟悉不过,每个昆明人部落几乎都有这样的神堂,用来供奉先祖。平日也是部落鬼主召集夷民议事的地方,类似汉人的祠堂。 爨琛的目光聚焦到神龛,上面供奉着一个卷轴,堂里灯光昏暗,看不太清。但他已经很奇怪,夷人的神龛都是供祖先,要不供鬼神,从没见哪个部落供个卷轴。 呐央跪拜完,坐到爨琛身边,脸上多了些忧郁。 “这里是我阿妈的灵堂,平日只有阿爹一人能来,我每次都是偷着跑进来的。”没等爨琛开口,呐央恹恹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的神堂我在建宁经常见到。” “我阿妈是昆明人,生我的时候死了,阿爹很伤心,就照着昆明人的习俗,给阿妈建了这座木楼。”呐央抱着膝盖,眼中噙着泪。 “别伤心了,你阿爹一定很爱你阿妈!”爨琛吃了一惊,还是放下疑惑,转念安慰起呐央。 “那些昆明人都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他们,阿妈也不会死。” “白狼人跟昆明人有仇?” “我听部落的人说,他们总欺负我们,侵占我们的牧场。还仗着人多,每次我们去兑马,总抢我们部落的马,有时候还绑我们的人。听说阿妈就是去他们部落要人,结果被他们抽打,动了胎气,在回来的路上把我生下来就死了。”说完,呐央已是满脸泪花。 “回了建宁,我一定让父亲给白狼人做主,为你阿妈讨个公道。你说,是哪个部落的昆明人?”爨琛一时义愤填膺。 “差点忘了你是汉人的官家公子,不过这是我们部落的事,阿爹一直不许寻仇,部落里也不让说。我都是偷偷向部落老人打听的。只知道阿妈以前是隆兴部的郡主,后来跟阿爹相好了,隆兴部的鬼主不让他们在一起。后来阿爸在林子劫走了阿妈,从此两个部落就落仇了。” “我当是谁,隆兴部的鬼主最听我父亲的,等我回去一定替白狼人做主。”爨琛拍着胸脯道。 呐央抿着嘴,略略点了点头。 窗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爨琛站起身来到神龛前,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牛眼睛,你一个汉人,干嘛拜我阿妈?”呐央扯着辫子问道。 “你救了我,我拜你阿妈理所应当,再说我们都是南中人,本就不该分什么蛮夷、汉人的。” “可你们都叫我们蛮子。” “呐央妹子,相信我,总有一天南中不再有汉人、夷人,只有南人。” 呐央点点头,“咯咯”地笑出了声,一双大眼又闪出了灵光。 爨琛拿着烛台凑到神龛旁瞧了瞧。当他看清卷轴上的篆字时,顿时惊得后退两步,差点跌倒。 当他稳住身,又跨到神龛前去取卷轴。 “牛眼睛,你不可亵渎。”呐央制止道。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你阿妈,只是这卷轴是昆明人,是南中最宝贵的东西。”爨琛自知失礼,忙解释道。 “这是白狼人的东西,怎么成汉人的了?” “呐央妹子,你不知道,这卷轴上刻着‘龙生夷图’。” “就你们汉人认识蚯蚓啦?” “有什么稀奇的?” 呐央顿了顿,嘟起了嘴。 “我听父亲说,当年蜀汉诸葛丞相平定南中,为了教化夷民,授予稼穑、桑植、牧野、冶金之法,亲手绘制了‘龙生夷图’,还将图赐给了昆明九部的大鬼主。很多年后,不知为何图突然不知所踪,从此昆明九部分崩离析。” “我阿妈是昆明人!”呐央突然叫道。 “看来白狼人跟昆明人有些渊源。昆明人是南中夷人最大的族类,龙生夷图事关重大,没想到居然在白狼人这里。” “汉人给张破图,夷人就要当宝贝啊,有这么稀罕吗?阿爹还天天供着。”呐央的大眼睛忽闪着,像极了机敏的夜鹰。 爨琛有些走神,眼珠子在呐央身上打转。 “牛眼睛,看什么呢?” “没……眼睛,眼睛。” “眼睛?你的眼睛跟发情的小牡马一样。” 爨琛的脸刷一下通红,急忙将眼睛从她胸脯上移开。 呐央不以为然地一偏脑袋,搭在了爨琛的肩头。爨琛整个人瞬间石化,胸中的突然闯进了只老鼠,满腔子乱撞。 “要不打开看看吧!” 呐央突然眼睛一亮,直起身子叫道。 爨琛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还是别,要是你阿爹知道了,估计饶不了我们,你阿爹的眼睛可吓人。” “我俩不说,谁知道。反正是我阿妈的东西。” 爨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起了卷轴。 卷轴比想象的复杂,两人研究了半天,也没能打开。卷轴其实是一个圆形铜盒子,盒子外面有二十四道铜环,铜环上刻着八卦卦象。盒子两端固定着螺旋形的铜柄,其中一端刻着“龙生夷图”四个字。两人试着转动铜环,一通cao作,没能打开。 爨琛泄气道:“这卷轴上有机关,只有懂阴阳八卦的人才能打开。”说完摇摇头,把卷轴放了回去。 呐央躺到爨琛肩膀上,失望道:“真没意思,一个破铜盒子,阿爹当宝贝,还不让人看。睡会,等天亮再下山吧。”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呐央安静了,爨琛彻底乱套了。 他闭上眼睛,想快速陷入“春梦了无痕”的续集当中,可惜周公根本不待见他。他甚至强迫自己,在脑子里挤出那个让他激动不已的画面,冒出来的却是一条摇摆的蛇,对他做着鬼脸。 呐央轻轻的呼吸,还有一团似有似无的软绵绵,撩得爨琛浑身似火烧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扯开衣襟,昂起头,努力控制着呼吸,生怕吹动了呐央长而密的睫毛,惊醒了她。 爨琛的爪子像是被开水烫了一般,颤抖着到处乱伸,就是找不到个合适的位置安放。 第二天醒来,他的手还是放在了不该放的位置。幸好他比呐央醒得早,才没让她发现不堪的一幕。 呐央睡眼惺忪地伸着懒腰。 天刚蒙蒙亮,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爨琛趴到窗户上往外看,一队人举着火把,正往山上跑。 爨琛赶紧叫醒呐央。 “会不会是彪哥出事了?” “大鼻子机灵着了,不会有事的,咱俩还是趁天没全亮快回去。” 呐央揉着眼眵,嘟着嘴。 两人悄悄爬出窗户,躲过看守的士兵,顺着山路往部落而去。天边冒白,两人已消失在山脚的林子里。 那木塔一手按着弯刀,一手拿着马鞭,在大帐前来回踱着步。呐央和爨琛迎面而来,那木塔拦住了他俩。 “你们跑哪去了,一晚上找不到人,山上山下都找遍了。早上有人看见鳄鱼潭的护网塌了,还以为你们喂鳄鱼了。” 爨琛低着头不敢接话,呐央跳到那木塔跟前,挽着他手臂撒娇。 “知道阿哥担心我,找我们用不着这么多人吧?” 那木塔搓着疲惫的脸,叹了一声。 “艾罗部的人摸进了幽云谷,昨晚在山上被巡夜的士兵发现,还伤了我们的人。” “伤的可是彪哥?” “你们果然上山了,你和大鼻子不是形影不离吗?怎么就你和妹子。” 这时,呐央用力摇着那木塔的手臂。 “阿哥,千万别告诉阿爹,我们下次不敢了,你快派人找找大鼻子吧。” 那木塔拗不过。 “好了,好了,白狼人的郡主是圣灵的使者,受所有人的宠爱,我派人去找就是了,不过阿爹没功夫理你们,他正和各个寨子的头人商量对付艾罗部。” 说完那木塔翻身上马,带着人往山上去了。 幽云谷里如往日一样,牛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峡谷的各个草场。牧人挥舞着皮鞭和套杆,妇人熬煮着奶汤。 与昆明人不同,白狼人完全放牧为生,昆明人除了放牧还会畲田耕作。 爨琛好奇地问呐央:“妹子,白狼人不种稻吗?” 呐央回道:“只有昆明野蛮子才既放牧又种田,白狼人是真正的牧民,才不和肮脏的泥水打交道。” 爨琛特别做作地对着呐央眨巴着眼。 “光靠放牧能养活这么大的部落?” 呐央皱着眉头,嘟嘴看着爨琛。 “你眼睛进蚊子啦?怎么又像个发情的小牡马。” 爨琛立刻低下头,假装揉起眼睛。 “放心吧,白狼人不会让你挨饿的,你还是关心关心大鼻子吧。” 呐央说完打了一声呼哨,一匹马跑了过来,呐央跳上马呼啸而去,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幽云谷。周边的牧民也朝她“呼啰啰”地叫唤着。 爨琛看着呐央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只云雀飞向空中。 一副担架急匆匆地抬进帐篷。巫医对着担架上的伤者念了几句咒语,突然双手上劲,猛压伤者的腿。 “咔嚓”一声响,霍彪惨叫着从担架上弹了起来。 霍彪满头大汗,表情痛苦地看着爨琛和呐央。 片刻后,霍彪哼哼着咧开了嘴。 “串儿,又是你泡妞,我挨打。” “啊……” 巫医一板子拍到霍彪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