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丛林历险
蜀汉南中,红河水道。 两岸丛林,猛兽毒虫横行。 无挡飞军,六出祁山最能杀的军队,此刻没去成都救援四面楚歌的后主,却在这里剿河匪。 确切地说是正在寻找河匪,然后准备剿了它。 当然,这群人这么不合时宜地在这干着“炮打蚊子”的事情,也有一个非常正当而且要紧的理由。 这群河匪实在是妨碍了南中的各大姓家族做得风生水起的出口贸易。 至于成都…… “谢主隆恩!” 至少各家族长心里准备这么回复朝廷的勤王诏书。如果朝廷还觉得南中对蜀汉的感情太浅的话,这些族长一定会站在自家领地的城墙上高喊一声。 “诸葛丞相,我们永远怀念你!” 既然是河匪,就一定有船,最不济也应该有几艘筏子,总不能水里剪径的都是“浪里白条”吧。 没找到。 船和筏子都没找到。 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 一着急,无挡飞军砍掉挡路的红树林,卷起裤腿,进了丛林。 刚踏进沼泽,这群旱地的杀神们就后悔了。 “进林子就进林子,没事卷什么裤腿啊?” 一个兵士扯掉腿肚子上的蚂蟥,嘴里小声嘟囔了几句。 等这个兵士直起腰时,才发现大家都在泥汤里跳着踩脚舞。 “串儿,串儿……” “来了,来了……” “串儿,串儿……” “来了,来了……” “串儿,串儿……” “在了,在了,彪哥,我在了。” 这时,沼泽里猛地翻起了泥浪。几只凶猛的鳄鱼张开锯齿铡刀口,扑向了还在跟蚂蟥较劲的兵士。 沙场凶神不敌河里猛兽。 铁齿铜牙加上死亡翻滚,任你往日杀人如麻,今天也只能被饿极的鳄鱼送去六道轮回。 泥浪消去。鳄鱼面对一排排铁枪,不得不摇着尾巴遁走。 “串儿,串儿……一串儿……眼珠子。” 沼泽里,一满脸泥浆的少年拱着大鼻子,指着鳄鱼的方向,手还没放下。 “彪哥你咋结巴了,我以为你叫我了,你直接叫鳄鱼不就完了吗?” 一身穿银甲,手持龙胆枪的大眼少年扶着惊魂未定的大鼻子“彪哥”道。 “都怪你这倒霉姓氏,姓啥不好,姓‘串’。” 大鼻子少年抹掉脸上的泥浆,对着银甲少年抱怨着。 “彪哥说笑话了,此‘爨’非你叫的那个‘串’,虽读音相同,却不是一个字。我们爨姓可是颛顼的后代。” 银甲少年对着大鼻子少年傻笑。 “啊……呸,这么高贵的姓氏,你十岁才把笔画写全。” 大鼻子少年吐着满嘴的泥巴。 “你爨姓是颛顼后人,我霍家还是冠军侯的血脉了。” 霍彪说着从沼泽里拔出了腿。 “彪哥从小叫我串儿,串儿,我听习惯了,方才还以为你叫我看什么稀奇了。” 银甲少年对着霍彪一个劲地呵呵。 “爨琛,霍彪,你俩还站在沼泽里,等鳄鱼回来拿你们溜缝吗?” 一个髭须花白,脸阔目朗的将军挤出人群,朝二人吼道。 此人不简单。 诸葛亮平定南中后,所倚重的“四姓五子”中,最显赫的便是爨家。 此人,爨氏三兄弟的老二。 银甲少年爨琛他二叔。 威震天下的“无挡飞军”的“五部都尉”中的一个。 最后一个。 爨熊。 爨都尉。 夜色降墨,星海升空。 先锋僚子在丛林深处探得一块临水的石滩,刚好够一行人扎营。 丛林的脾气就像女人的怒火,说来就来。大伙还没到达宿营地,雾瘴已经弥漫开。 所有人拿出银丹草含在嘴里。爨熊命令队伍燃起了火把。就这样,迷雾重重的丛林里多了一支闭嘴噤声的幽灵队伍。 “阿嚏!” 霍彪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吓了众人一跳,几个胆小的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振响了口中的银丹草。 这下丛林里热闹了,叹息、嚯笑、吐痰、擤鼻涕…… 弄得林子里的其它生物还以为起床号响了。 当然,这个动静只持续了一瞬间。接下来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都憋回去!” 队伍里传来了爨熊浑厚的声音。 事后有兵士抱怨,憋咳嗽比憋尿还难受。不过幸好这群人憋住了,因为尿憋不住顶多炸尿泡,这会儿的咳嗽要憋不住会死人。 为了安抚大家憋胀成猪肝的脸色,爨琛还一本正经地给大伙再次普及了诸葛亮当年“深入不毛”的故事。 女人的怒火来得快去得快,丛林的雌性荷尔蒙比女人的更旺盛。说巧不巧,一行人跟着僚子尖兵刚到了宿营地,雾瘴就散了。以至于大家嘴里的一片银丹草还没被唾液消化完。 灿烂星辰清晰可见,苍穹的墨色如同一张幕布,笼罩在林子上空。当然,这会儿,林子里的人没有多少临空觅月的雅兴,他们把这一切权当被子给盖了。 当然也有稍稍例外的,比如盖着被子没睡着的。 爨琛素衣短靴、肩阔背挺,脸色焦虑却白皙俊俏,螓首隆庭上垂着几缕脱簪的青丝,一双大眼好似龙睛放怒,墨黑的瞳孔如同幽谷深渊。犀皮护腕放在他脚旁,白鳞甲、龙胆枪立在身前,白羽冷盔正在枪杆上轻轻摇晃。 月色如银,丛林如帐。 这会儿,他正心事重重地坐在石滩上发呆。 同样在沐着月光发呆的还有眉眼清秀、唇薄齿白,但鼻子比爨琛至少大三个号,眼睛却比爨琛小三个号的霍彪。 “串儿,这群河匪到底藏哪了?” “彪哥,太险了,别河匪没找到,先把小命搭进去。” “屁话,你是建宁太守的亲儿子,我是南中庲降都督的亲孙子,可不能让其他家的后生看笑话。” “不会的,在建宁,那些人都是咱俩的跟班。” “你懂啥?再说了,你就不想在昆明族那些夷妮子面前风光风光。” 爨琛的脸刷一下红了。 “我不爱跟她们耍,她们都不怎么爱穿衣服,滇池里太凉了。”说完,爨琛低着头嘿嘿一笑。 霍彪一抹大鼻子头,讪笑着盯着爨琛道:“好你个串儿,还说没背着我去偷腥,怪不得拉你来剿匪,你半推半就的,舍不得相好的吧?” “绝对没有,要有,我被鳄鱼吃了。”爨琛一脸真诚地发誓。 “串儿,串儿。” “在了……啥呀?”爨琛有些恍惚地晃着脑袋。 二人说话间,千万星光不知何时挂满苍穹,苍穹直坠水面,眼前如有千万盏明灯闪耀。流星划过天河,直接消失在水天之间。 两人都被眼前的天象惊呆,没想到在热带丛林的暗夜居然出现水天一色的幻境,整个营地被太虚笼罩,如浴银河。 “串儿,串儿,又一串。”霍彪指着繁星闪耀的地方道。 在天水相接的边缘,一对火流星向营地飘来。等爨琛刚把脑袋摆正,火流星突然腾空而起,向两人扑了上去。 幸好霍彪这会儿没结巴,就在一股腥臭腾起时,他顺手把爨琛推开,才躲开了跟过来找“宵夜”的鳄鱼。 “串儿,林子里千万别赌咒了。” 霍彪不停地拱着大鼻子。 眼看着“宵夜”溜了,鳄鱼岂肯罢休,甩起尾巴,就朝“发誓的”铲了过去。 爨琛忽闪着铜铃大的眼睛,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做完什么剧烈运动。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眼看鳄尾越来越近,爨琛沉着冷静地抱住头,撅起腚,关键是忍住没哭。 一旁同样像是被做过剧烈运动的霍彪见状,胸中陡然升起无限侠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鳄尾即将扫到爨琛腚门时,霍彪急忙闭上眼,朝着鳄鱼的大约方向,飞掷出随身的匕首。 “吱……” 就这一声刺耳的响声,足以说明刚才爨琛的撅腚绝对是在危机之中作出的标准战术性动作。 因为,他穿了裈甲鹘尾。 鳄鱼尾巴上的甲片轻轻划过爨琛的臀部,铲飞了地上的石头。 “哎哟!” 霍彪的臀部中招了。飞起的石头正好砸到他的腚沟。 而他没有,而且根本不屑穿一身铠甲。幸运的是刚才那一飞刀起了些作用,鳄鱼尾的力道临了收了八分。 所以霍彪只是感觉尾骨被人杵了一下。那声“哎哟”只不过是出于一种紧张和尴尬。 接下来,爨琛眼中的一切成为了他一生记忆深刻的知识点。 鳄鱼有舌头,但没什么大用。 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鳄鱼的铡刀嘴里多了一根“牙签”,而它的舌头对这根“牙签”一点办法都没有。 鳄鱼张大嘴的画面爨琛和霍彪都见过,但无可奈何地被一根“牙签”撑开的情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更准确地说,他们俩一生也没再见到第二次,因为这件事发生的几率比芝麻掉进针眼里还低。 “牙签”就是霍彪刚才闭眼飞出的那把“侠义”的匕首。 鳄鱼的突然袭击瞬间搅乱了营地,也搅乱了天穹之中闪耀的千万盏明灯。那些明灯倏地散开,飞进了已乱成一团的营地。 原来,那些与天星融为一体的明灯是萤火虫。 此时此刻,营地中央的鳄鱼要是换成嫦娥仙子,一定是一处童话般的仙景。哪怕是换成建宁的歌姬,也起码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霍彪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心猿意马,于是他狠狠给了自己屁股一巴掌。弄得旁边的兵士还以为刚才那块石头把他打漏了。 面对大家带着惊疑的似笑非笑,霍彪一把夺过兵士手中的铁头青钢矛,跃跃欲试地对着正摇头摆尾的鳄鱼怒目圆瞪。 收起战术动作的爨琛立刻站到霍彪身旁,摆出了共同出击的架势。 “串儿,玩玩。” “玩啥?彪哥。” “叉鱼。” “哪来的鱼?” “笨蛋,鳄鱼。” “只叉过滇池的鱼。” “我叉!你给我垫着。” 霍彪冲着爨琛怒吼了一声。 爨琛力道下沉,挺肩变身弓箭步,霍彪蹬腿上肩,腾空而起,凌空翻身,正好跃到鳄头上方。 人在空中,矛已就手,借着身体下坠的冲击力,长矛急速戳向鳄鱼头顶。鳄鱼皮坚,这一戳只将矛头扎进鳄鱼体内,矛身却断作两截。 鳄鱼受到重创开始发狂,身体剧烈摆动。营地一时飞沙走石,兵士们纷纷躲闪。 这时,一个人影遽然闯进鳄鱼挣命的圈子,旋身抡起板斧,朝鳄鱼脑袋砍了过去。 一轮黑血掠过玉轮,鳄鱼头齐整整地被剁了下来,铡刀嘴里的“牙签”还在晃荡。 抡斧者,无挡飞军爨都尉。 晨曦暖红,晨风微凉。 薄雾轻起时,除了哨兵,其他人还在酣眠。 不知是上了年岁,还是昨夜的烤鳄鱼rou没吃下几口,脸色灰暗的爨熊缓缓起身,拿过哨兵手中的牛角号,示意昏昏沉沉的哨兵去眯一觉。 他一个人围着营地转了一圈,然后对着林子发起了呆。 早晨的营地偶尔传出几声和谐的轻鼾以及几声不和谐的虚恭。直到一排排惬意的“嘘嘘”声响起,爨熊这才收回心神,回到营地中央,开始部署今天的行动。 “这里是什么人的地盘?” “回都尉大人,此处正是南中交州交界的地方,僚子、濮越人都不敢在此栖息,应该是块三不管的地方。” 一个僚子尖兵回道。 “这帮河匪遁地隐形了不成,如此凶险的地方,哪藏得住人?”霍彪揉着眼眵道。 “可贾勇步发出的商船每次都在这一段被劫,这群河匪不在此扎营如何办到?”爨琛挤到爨熊身旁道。 “这地方到处是鳄鱼,扎营等着喂它们啦。”霍彪对着爨琛叱道。 “鳄鱼逐水而居,想要在这里存活下来,就必须找一条旱路,找到它就找到了河匪的营地。”一直没说话的爨雄突然发了言。 “爨叔父,这里水道纵横,沼泽遍布,哪里有旱路。”霍彪抱怨道。 “有,肯定有,要不然河匪怎么扎营,补给也保障不了。”爨琛回道。 “就不许人家流窜作业,非蹲在鳄鱼堆里守株待兔啊。”霍彪回呛道。 “抢了东西自然要销赃,南中、交州的市场都做了暗访,被劫的货物从没出现过。活着的商家都言对方人多势众,装备齐全,而且只抢东西,不杀人。抢了东西又不换钱,这就更奇怪了。”爨熊理着髭须道。 “爨叔父,你好像没回答我的问题。”霍彪缩头缩脑地对爨熊道。 爨熊笑了笑,继而道:“我们在红河封锁三月,一切迹象表明,河匪就在这一代,还没流窜。人在,东西也在。” “那为何影子都不见呢?”爨琛问道。 “丛林多水道,少旱路。我们一直在水道跋涉,还没找到旱路。水道是明,旱路是暗。我们在明,河匪在暗。”说完,爨熊又呆呆地看着林子出神。 “跋涉?怕蛇!谁怕蛇?”霍彪陡然间像浑身长了刺。 僚子尖兵一路探寻,霍彪一路打草惊蛇,别说旱路,就算干点的草都没见着。 “林子里什么时候倒了浆糊了,滑唧唧的。” 霍彪呼吸着粘粘的空气,搓着身上的油汗道。 爨琛大眼珠子忽闪一下,凑到霍彪身旁调笑道:“你知道什么东西最喜欢滑唧唧的吗?” 霍彪一愣,手上的惊蛇棍子掉了下来。 “泥鳅,对,泥鳅,我想起来了。”霍彪撸起袖子大踏步地向前走去。 “嗷吼……” 一声嚎叫吓了霍彪一激灵。 “嗷吼……” 南中自古是个动物王国,所以大伙都能分辨出这声长嗥是熊叫。 探路僚子从林子里钻出来,一头雾水地冲爨熊摇摇头。嗥叫一声比一声大,但就是只闻其声,未见其身。 派出的三路僚子尖兵都回报未发现熊。 一行人不得不在林子里停了下来。因为嚎叫声一直围着他们打转,而且还有各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围绕着众人。 “这地方怎么会有熊呢?”爨琛疑道。 霍彪紧了紧护腕,抹了抹大鼻子,目光坚定地看着林子深处,手上的宝剑已经横在胸前。 这会儿,他心中的毛刺已经完全消失,只要不是滑唧唧的长物,再凶猛的野兽他也不怵。 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在遗憾昨晚让爨熊抢了先。再给他一时半刻,那条鳄鱼定是他手中的鬼。 熊瞎子他就更不在话下。他打猎的本事在南中有口皆碑,就连僚子和昆明人都对他佩服之极。隔三差五的他会提着各种野味孝敬他爷爷,久而久之,猎术高明的评价让一贯谨慎的庲降都督都信了。 殊不知,那些年他打下的猎物堆一块,还没一只狗熊大。 当然他自己不信。 所以,这会儿他不怕。不仅不怕,他还很自信。不仅自信,他还很兴奋。 “爨熊能打,我亦能打。” 霍彪在心里自豪地叫道。 话没出口,他已经高昂着头走到了队伍最前面。一旁的爨琛本想拉住他,奈何频繁的熊嗥已经让他脑里脑外全麻了。 霍彪劈开拦路的树丛,纵身跳进了林子。 “好滑呀……串儿……” 熊嗥停了。 林子里却传来了霍彪恐惧的叫声。 这回轮到爨琛胸中陡然升起无限侠义。 银甲少年,手提龙胆枪,循着霍彪凄惨的叫声,追进了林子。 速度之快,连心疼侄子的爨熊都没来得及拦住。 “串儿……串叔……” “有蛇啊……” 等爨琛等人赶到的时候,霍彪正扒着树根拼命挣扎。当时,他脸上的表情任何一个面临腰斩的死囚都激发不出来。 方才熊瞎子的嗥叫变成了轰鸣的拖拉机马达。这一下所有人都懵逼了,没听过熊瞎子有这动静啊。 “蛇呀……我的腿……” 事后,爨琛对霍彪解释说,“彪哥你一紧张就唱歌。” 这会儿,大家才看清,霍彪身后一团黑漆麻乌的滑唧唧的,关键看着还很长的东西在蠕动。 这东西的宽度实在不像一条蛇,哪有蛇跟门板一个宽度的? 而霍彪的双腿正好插在门板里面。 爨琛做出了一个极其夸张的表情,一声“啊”后,他结结巴巴地告诉众人,“彪哥被吞了半截了。” 接下来是爨琛第一次做到人枪合一,而且那一刺的准头多少年后他都不敢相信。 银龙出海。 枪头上的刃口在蛇身上划开了一条笔直的口子。霍彪顿时感觉自己的双腿解放了。 大家凑上前,发现蛇腹内还有一副完整的鳄鱼骨架。 僚子对惊魂未定的霍彪解释说,“这猛物唤作森蚺,热带丛林最大的蟒蛇。” 简单地说就是蛇王,叫声比熊还大的蛇王,或者说是蛇神,蛇金刚…… 这是霍彪此后告诉别人自己不怕蛇的理由。 见过最大的,其它的根本不屑于上手。 有惊无险,一行人继续上路。霍彪大鼻子里的腥臭刚刚清理完毕,探路尖子终于带来了好消息。 前面发现了旱路。 “轰……” 丛林脾气又上来了,刚刚举头见日,一块云彩飘过,便放肆地下起雨来。 滂沱大雨。 全是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