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次日,水云别苑,阳光正好,在树荫下投下一片光辉。 此时正值正午,气温还算高,南浅却穿着厚厚的棉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苍白的很。 “你没事吧。”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清冷幽怜,一个散漫不羁。 “没事儿。”桑林笑了一声,率先站起来,动了动还有些僵硬的膝盖,说,“你去找苏浅青了吧,她没再截我们的货物了,谢了啊。” “我本来就找她有合作,顺口一提罢了。”南浅咳了一声,不太在意。 两个人说完后同时沉默。 阳光悄然换了个方向,从花坛一扫而过,只留下一片黑沉的阴影。 桑林眯着眼睛看了会太阳,微叹口气,手按在树干上,轻轻摩挲着陈旧而深厚的沟壑,主动开口,“他在三楼,去看看他吧。” 南浅垂下眼,一阵清风吹过,吹动她帽沿上白色的绒毛,她静默的站在阳光下,却依旧冷的不像话。 指尖冰凉,没有沾染上一丝温度。 用静默代替回答。 “南浅,去看看他。”桑林重复,罕见的执着。 南浅呼出一口白气,点头,慢吞吞的往三楼走去。 桑林看着她略显迟缓的背影,瘦弱的影子在阳光下拖行,有些不忍的移过眼。 比起那天在医院里,她又瘦了好多。 …… 皑凛的夏天像是一场短暂的救赎,天空不似往日的阴沉灰暗,而是一片蔚蓝明净。 阳光炙热而温柔,仿佛能冲刷一整个寒冬积压在心头的风雪。 却到底,是一场短暂而虚晃的温柔。 南浅在门口轻扣了一声,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少年裹着被子把自己包成一个球,没有坐在他最爱的窗口看天空,而是背着身头抵着冰冷的墙角,好像要把自己埋进墙壁中藏起来。 南浅看了一眼桌上没动一口的饭菜,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南榕生病了。 在那种地方长大的孩子,稍微明白一点事理的,不是最后与黑暗共舞,扭曲了正常的人伦事理,就是遭受不住然后疯了,傻了,最后自杀。 南榕有一副天赐的容颜,他太漂亮,也太干净了。 而温暖的阳光背后是许多无法言喻的肮脏罪恶。 单纯天真的人放荡,纯净无暇的面庞在他们身下银乱,天使堕入地狱,厉鬼露出最妖治的笑容。 那些年轻而又鲜活的面庞,骸桐,温暖而又可爱的声躯。 对那些心理扭曲,衣冠楚楚表面下藏着无数隐秘卧绰思想的人渣来说,是一种无需言说的诱惑。 他那时候还那么小,该怎么才能面对这个世界这么大的恶意呢。 所以她理解他的封闭,把自己同外界分隔开来。 因为那是他拯救自己的唯一方式了。 他在不断摸索中用麻痹与冷漠来逃避他所遭受的一切痛苦。 南浅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没有疯,也没歇斯底里,只是睁着眼,不带任何情绪,静静的看着自己,这种眼神和他看向每一个从他生上走过的男男女女没有半分不同。 窗外风雪呼啸,不远处血腥蔓延,而他一人肃立仿佛置于无人之境。 淡然,纯澈,世间余一的干净。 她其实从来不觉得他和旁人有什么区别,真要说,就是他遭遇了比别人更加艰难,并且是很大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苦难,但他坚强勇敢,出淤泥而不染。 他告诉她他放下了,可是他还是怀疑自己,怀疑身边所有的人。 所以她只能尽可能的帮他,她一直都在想帮他,她天真的以为她能带他走出地狱的,可是事实是,她带着他,跌向了另一个深渊。 他会变成这样,她难辞其咎。 她不是一个信命的人,却在此刻不得不将人体无法承受的痛苦一股脑全部推给天命报应。 短暂的寿命,少年加重的病情,无法得到回应的真心与落空的爱意。 一切的一切,她只能归结于是曾经自以为是,认为人比天高的代价。 她不喜欢埋怨,也鲜少后悔。 可是现在在每一次心脏绞痛的折磨中,在无限次靠近,跌落死亡前,她也会开始忍不住的想,如果当初他遇上的不是她就好了,这样他是不是就能好起来了。 如果他遇到的是一个温柔,耐心,又强大的人。 或许她的少年在这样年轻而又朝气蓬勃的年纪里。 应该会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肆意奔跑,永远都不会记起那些年做过的一场噩梦。 他会喜欢春天的花,夏天的风,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白雪。 他会在校园里奋笔疾书,鲜衣怒马。 在篮球场上肆意的挥洒汗水。 他应该是无数个少年人青春记忆里一抹张扬而耀眼的色彩。 可是因为遇见了她。 一个糟糕,怯懦,深陷泥沼的人。 困住了少年眼里的自由与热枕。 是她。 把一个本可以自由于天际,风华正茂的少年拉入泥潭,囚于地狱。 受炼狱深渊数不清的罪恶烈火日夜炙烤。 灰暗的情绪在痛苦的土壤中滋生。 伤痕累累,阴郁疯狂。 她在一片泥泞的黑暗中就见过一个这么耀眼的人。 可是因为她的私心触碰。 毁掉了一个本该自由洒脱,干净温柔的灵魂。 她的少年应热烈如骄阳,而不是被埋在腥臭肮脏的土地里,和她一样慢慢腐烂,最终恶臭的死去。 南浅心脏绞痛,她好累好累,走向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在刀尖上,失血过多让她全身冰凉手脚发麻,头脑昏沉的甚至感受不到疼痛。 明明近在眼前,她却感觉和他的距离好远好远,远到她奔波这一生都无法到达。 她目光开始涣散,好像满天风霜雨雪迎面而来,她将死于天寒地冻的冰原,死于靠近他的最后一步。 恍惚间,时空层层叠叠,少年似有所感的回头,温柔一如当年。 “阿浅。”少年轻声叫了她一声,所有的坚强伪装撕碎,露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上不停的流出黑色的脓血。 她从一开始就是坏掉的吧。 南浅或许早已死去,尸体腐烂在那个阴暗潮湿,永远见不到光亮的地下室。 凌迟于母亲失望且永不满足的私心里。 孟叶淑去世的那天,她在风雪中足足站了一夜。 仅剩的一缕残魂在皑凛冰冷刺骨的寒风中不断消磨殆尽。 冰川之上,大雪掩埋了她曾天真而赤诚的灵魂。 或许她生于寒冬,也早已死于寒冬。 但上天垂帘,给予一个不幸者最后的仁慈。 她遇到他的那天,是忌日,也是新生。 她在万籁寂静中看见星星点点,生命之火摇曳不灭。 她从一片虚无冷漠中走出,带着残缺的灵魂来爱那个救她的人了。 可是她忘记自己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南浅了。 生病的,从来就不是南榕一个人。 太晚了。 她应该早点发现的。 “对不起,对不起。”愧疚和自责一瞬间把她淹没,南浅第一次那么不顾形象,不计后果的拥住了面前这个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 她真的好想保护他,看着他快乐幸福的走到阳光下。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眼泪跟流不尽似的往下落,睫毛带着私心偷偷留下了一颗。 在光线照射下,绚烂的勾人视线。 南榕呆呆的抱着面前那个自己幻想了无数遍的人。 他低头只能看见她不断颤抖的肩膀,她身上好冷,她好难过,为什么他的阿浅一边抱着他一边那么的难过。 他又让她难过了吗? 他想不通,只能有些迟钝的打开被子,把她也包了进去,试图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带来一些温暖。 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他笨拙的拍着她的背,学着小时候她哄自己一样,轻声说,“阿浅不哭,我在这里,没关系的……” 可是说着说着,他的话语也变得哽咽,他开始抑制不住的悲伤,难过的不能自已。 怎么会没有关系,他想,从来就是他在给阿浅拖后腿,添麻烦,现在阿浅哭的那么难受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自己凭什么喜欢阿浅,阿浅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对自己一无是处的人呢。 别想了南榕,别自作多情了。 南榕习惯性的抠手想要保持清醒,却在指甲按在脆弱结痂处时突然停下。 不行,阿浅还在他怀里,不能让自己的脏血掉到阿浅的衣服上。 他硬生生的忍受着脑海里翻涌无数的负面情绪。 毁灭,阴暗,嗜血。 他控制不住这些情绪的产生,他好想拿刀划破皮肤,看着鲜红刺目的血液一滴一滴慢慢的跌落在地面上,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丑陋的疤痕。 恐怖的怪物会撕开人类碍事的躯体,饮下那满地血腥的美味。 他体内的怪物快要等不及了,可是现在不可以,阿浅在这里,哪怕是幻象,他也不能吓到她,她会害怕的。 南榕唇色白的吓人,额角不断的渗出冷汗,他虚搭在南浅腰间的手颤抖的停不下来。 脑海里有好多东西,四肢百骸被蚁群反复啃噬。 他却轻轻的抱住南浅,嘴角提起一个很丑很勉强的笑容,声音轻的基本没有,“阿浅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我,我可以保护你的。” 窗外艳阳高照,而屋内如寒冰入窖。 幻象中真实而冰冷的冬天,眼前只有彼此体温的依偎。 醒来时,不过觉得大梦一场,南柯一梦罢了。 童年的不幸伴随了两个苦命人的一生,他们将终生困于皑凛漫长的寒冬,不得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