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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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稀奇,那是绵羊吗?” 约翰的眼睛瞪得溜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玛丽。 而对面的玛丽也是满脸震惊,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因为震惊,玛丽溜圆的大眼睛从来没有那么有神。棕色的漂亮眼睛好像在大喊:这怎么可能? 约翰一把掀开油布,乔一惊,身体下意识往旁边缩了一下。 只见马车越往树林方向走,两边的田地就越少。嫩绿的杂草和黄绿色的麦子,逐渐被一个个山包土坑,和一垛接着一垛树桩取代。 树桩之间,零散地站着几只绵羊。 一水的白色,漂亮极了,就好像刚洗的白毛衣。有的忽闪着耳朵,有的咀嚼青草。 但是无一例外,无不投来目光。十几个细长的瞳孔,或远或近,注视着缓行的马车。 那些动物痴痴地望着车上的男人和少年,而车上的人亦痴痴地望着它们。 “好多啊。”乔一边看着路,一边瞥向路边,“这是牧羊人路过?还是哪位达官贵人准备大摆筵宴?” 你能看见那些羊?约翰真想这样大声地问,可是还是强忍着没有问出来。 如果乔也能看见这些羊,那么事情可就真的严重了。 几小时前,乔抵达庄园的二十分钟前。 约翰几乎是歇斯底里地质问玛丽——羊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个信号?还是什么不祥预兆?你起码说点什么啊! 玛丽只是低着头,约翰问得越狠,玛丽越是沉默。 乃至乔即将到达庄园,玛丽还在啪嗒啪嗒地落泪,也没吐出半个字来。 约翰太了解玛丽了······毕竟是自己的亲meimei。 玛丽不是不想说,而是在克制自己,强迫自己不回答。 在她的沉默中,约翰清楚地感觉到一种情感,是玛丽极力掩饰的一种情感——愧疚。 深到而让她抬不起头的愧疚。 就像神话中欺骗死神的西西弗斯推上山顶的巨石,石头随时会随着山坡滚下。玛丽却以命相撑,不能让那块名为“愧疚”的石头滚下山崖。 时间不多了,乔随时会到。 约翰暗道,不能自取,就只能迂回了。起码要知道点什么······ “玛丽,你问我什么时候十岁,我说‘今天’。也就是说有什么糟糕的事要在今天发生吗?” 约翰抓着轮椅上玛丽的肩膀。 女孩沉默着,深深地望着窗外。 点了点头。 眼泪挂在她的眼睛上。 这真是要急死约翰了。约翰不受控制在厨房踱步,一边不放心地清点口粮,一边急躁地自言自语。 “我们要改变计划吗?” 这是约翰想到的最要紧的问题。 玛丽摇了摇头。 “摇头什么意思?不需要变更,还是立即停止!” 约翰再也忍不住喊了出来。 玛丽立刻抽泣,掩面哭了起来,“我不知道。” 约翰深深吸了口气。没办法,她的嘴里好像有比真相更沉重的东西。 看着啜泣的meimei,没再逼问,温柔地抱住了她。 没有再问,任凭玛丽哭了很久,直到马蹄声隐隐传来。 “它······它是来找我的。我的时间到了。” 约翰松开玛丽,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羊?被羊寻找?什么意思? 难道是某个组织?放出羔羊是他们的信号?约翰转念一想,没有可能。那只羔羊和任何一只牧场里几个月的小羊羔没什么不同。 “它的名字,是立卫安森,是一个恶魔。” 约翰看着玛丽,眉头渐渐皱起,神色中带着不解和怀疑。 玛丽继续道:“它只会被十岁以下的孩子看见,所以只要过了今天,你就安全了,约翰。” “那你呢?”约翰紧接着喊道。 “我说了,它是来找我的。” 约翰抱住玛丽。 “好,我知道了。”似乎说出这些已经让玛丽很痛苦了。 约翰紧紧地抱着,恨不得把玛丽塞进身体里,“一个魔鬼,要来抢走我的meimei。我不会让它得逞的。” 埋在胸口里的玛丽缓缓说。 “约翰,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没等约翰回答,继续说道。 “不要和它说话,只要是今天。不要和羊说话,一句都不要,答应我。” “我答应你。”约翰说:“我们不出城了。” 约翰看着窗外明媚的绿地。 “我们去镇上藏起来,过了今天在说。” 说话之际,是大门打开的声音,那是乔在扭动钥匙。马车压碎枯叶款款而来。 “别傻了。”玛丽抬起头,抹了一下约翰的眼泪。 约翰很惊讶,自己竟然流泪了。 “今天是我们逃离这个地方唯一的机会。” 约翰打开后厨的木门,看见马车停在了晴朗的晨光下等待着他们。 心里暗暗发誓,不论是疾病还是恶魔,都不可能让它夺走我最后的亲人。 而现在,乔这个即将四十的中年人也看见了羔羊!这和玛丽说的完全相背。 约翰坐在车边,扶着下巴。看着刚才玛丽的表情,很显然这也是她没有预料的。 就玛丽的意思来说,那个恶魔是来抢夺玛丽的。而我今天能看见它的原因——是要和我说什么话,而且玛丽笃定,他说的话一定会让我做出什么决定,甚至是动摇我对玛丽的保护。 这是不可能的。约翰摇摇头,没什么能动摇我保护我meimei的心。 想到这,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声。这是什么命运,什么样的家庭!什么人生!恶狠狠地切了一声。 哪怕只有我,不要让玛丽承受这一切。 假设她不是我的meimei,假设她出生在一个有温暖炉火和温柔父母的怀中······偏偏是今天,我十岁的最后一天。 “约······约翰,你看见了吗?” 乔的声音在颤抖,打断了约翰的思索。 猛一抬头,眼前的景象让约翰瞪大了眼睛,不知是恐怖还是诡异,这一场景深深地烙印在约翰心里。 这一刻,三人如坠冰窟。 马车已驶入树林。 羔羊们不再零零散散,而是一片连着一片。就像坠到地上的大片的云。 路的两旁、腐朽的树干、泥地沼泽、哪怕是树木上一点小小的凸起都站着一只羔羊。 一只靠着一只,一群接着一群。或远或近,相连到视线所不能及。 除了马车下的道路,两边变成了白色的海洋。 本来昏暗的树林,因为羊毛的反光变得耀眼,连树干上的青苔都失去了颜色。 乔长大了嘴,不知是惊吓还是恐惧,大把的冷汗从他头上渗出。 拿着缰绳的手停在空中,只有那匹瘦马还在稳步前进。 乔好像想到什么,颤抖拿起旁边的酒瓶。 他在怀疑自己的酒里被下了东西。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的,那么约翰这个九岁的孩子不可能这么镇定。 但是,乔错了,约翰也看见了,看得真真的。 忽然,羊开始嘶鸣。 也许一只小羊崽子的叫声是可爱的,那一千只在同一时间呢? 每一只羔羊都一动不动,就像死掉的树一样。黄色的瞳孔紧锁着马车。 咩咩! 霎时间,树林群鸟惊飞,吵闹异常。 羊的叫声像海啸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甚至地面也在颤抖,碎石在地面上跳跃。 乔下意识捂住了耳朵,这已经不是噪音了,而是一种折磨。 约翰抓着板车的车边,一脸凶相地看着这一切。 乔在尖叫,声音就像一把木楔一点一点凿进他的耳膜里。 这一刻,大脑、耳膜、眼球、牙龈都在潮水的声浪中一起震动。 恶心,扭曲,只希望能逃离这里,马车依旧在前进。 只有约翰不同,约翰却在留意声音,似乎狂音里藏了什么东西。 “咩······咩咩······咩” 声音不再一致,叫声中出现了音调。有些声音出现了间隔。 不对!是语调! 在撕裂扭曲的兽鸣声中······存在着,在混乱和痛苦的声音中······好像出现了旋律。 是的,这种旋律越发明显。 约翰不再痛苦,甚至举起双手作喇叭状。仔细收集所有的声音。 像圣歌,不是!是更有节奏的东西。节奏极快,像砍刀一样有力,像地震,也像钢琴上滴答滴答的节拍器······ 是唱诗! 约翰瞪大了眼睛,这些羊在唱诗! 在庞大的节奏和声调中,人类的语言竟然在慢慢浮现。如果不是数以千计的羊羔同调协作,绝对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它在唱什么? 约翰伸长脖子,半个身子从车上探出去。 一边听着,一边在嘴里默念。白色的薄嘴唇一张一合。 “世······世界!” 约翰肯定道。 风中还有乔的尖叫和玛丽凄厉的哭声,在干扰约翰的判断。 “世界······在为之倾覆。你······” 约翰点点头,对!你,你什么? “世界在为之倾覆,你可做好了准备?” 对,就是这样一句话。 它们在反复传唱,二重奏,三重奏。 就像几千人的唱诗班一齐喊叫,喊道双眼通红,喉咙出血。 “嘭!” 一声枪响,马车停下,左右的声音消失。 几千只羊羔宛如一阵劲风,哗啦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声来自身后,约翰猛地回头。 只见玛丽艰难地端着火枪,枪口还在冒烟,瞄准着后方的天际线。 很显然刚才玛丽开枪打了什么。 “失败了。” 玛丽叹了口气,全身一软坐了下去。刚才的一切已经让她筋疲力尽了。 约翰翻身回到玛丽身边把她扶回座位。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居然被一些怪诞的假象吸引了眼球。 刚才玛丽的枪口并不是无目标的,而是有一个明确的方向,玛丽确实在瞄准。 看见这一切,约翰立刻明白了。 就在他沉浸在唱诗中时,有东西从后面溜上了车,,如果不是玛丽开枪打它,险些让它成功掳走。 如此不高明的吸引!约翰骂道,我竟然真的给勾走了。 我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约翰张开牙齿,一口咬破左手食指第二个指节,新鲜的血流顺着指尖流到地上。 借着疼痛让自己清醒——不要忘记自己的任务——保护玛丽。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物是可在意的!哪怕任何人的生死,包括自己。 玛丽坐回板车边缘凸起的座位,神色显得轻松不少,已经渐渐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失败了,没有打中。” 约翰接过枪杆。 “没事,剩下的交给我吧。” 玛丽婉然一笑,闭上眼睛,往后靠了下去。 那一刻,玛丽应该看见了自己的敌人。也许是真正看见过了敌人,便也没那么惧怕了······哪怕对手是一个恶魔。 乔松开了耳朵,眼泪和鼻涕已经沾满了整张脸。 鸟叫,虫鸣。森林恢复了本来应该的状态。 乔几乎是哭腔。 “那是什么!” 虽然松开了耳朵,但双手还是盖在耳朵上。 “什么?” 约翰平静地看着他。 乔扯着嗓子大喊,“你没有看见吗!那些羊!那些羊!” 约翰缩回布里。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能听见你在大叫。” 乔喘着粗气,大把的汗珠啪嗒啪嗒落下。 他说服不了自己看见了幻觉,身体的颤抖停不下来。 约翰当然看见了,这会约翰才真正相信——有个恶魔在觊觎玛丽······但是不能让乔察觉敌人中还有一个恶魔。 ——乔是约翰他们出逃唯一的希望。 眼下不仅仅是逃离恶魔,还要拿到金子和英镑,还有玛丽的性命。 即使猎枪发燧,发出一声枪响。但歇斯底里的乔依旧没注意到约翰的猎枪,他还在恐惧颤抖的大脑中搜索刚才情景是否真实的可能性。 就在乔惊恐大叫的时候,猎枪已经重新藏回了油布下面。 过了很久,乔才缓过劲来,看了一眼酒壶,就好像看见一条蛇。 大叫着,一把扔了出去。 低下头,使劲眨了眨眼。 “这玩意,不对劲。” 大口呼吸,另一只手还停在空中。 这才发现,马车停了。 乔抬起头,路消失了。 不,不是。只是到了河边,桥断了,断桥阻挡了马车的去路。 乔拍了拍自己,让自己冷静。 一条河穿过这个树林,河流湍急。只要过了树林里的石桥就算离开小镇了。 可是眼下,五米宽的石桥完全消失了,大块的青苔砖石在断处变成了碎片。 这什么回事?乔远远看着这个不合常理的破坏痕迹。 “喂!桥断了!” 桥的对面有人在喊。 一抬头,看见警察的队伍,大概十几个人,站在河的对岸。 黑色的高帽,穿着白手套,拿着警棍。 好像在等什么人。 “回头吧!出不去了啊!” 对面的年轻警察远远看见约翰的马车,一边挥手,一边喊道。 这什么东西破坏的!乔的注意力还在桥上。 他想问,可是现在已经被羊吓坏了,没喊出来。 就好像这里刚刚发生了决堤,可是水面离桥起码还有三四米的距离。 乔看了很久,不敢深想。 抽动缰绳,掉转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