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人间一香

    南氏一族原不是邵京氏族，自露丘逃难，一路往北，逃到了邵京城里，南家的祖辈靠着采集、炮制草药世代相传，掌握了许多秘传妙法，无论是炒、浸、泡、炙，还是烘、晒、切、藏，均有独到之处。

    南氏一族的药师、药工、药商更是在数十年间便打入邵京世家之中，替许多高门采购种植品质上乘的药材。

    后来有了两代人的努力，南家才发迹，从商到民再到士，算来已有近百年了。

    到了宗伯大人这一辈，家族中药商几乎绝迹，还有一支远亲二三十年前便迁出了邵京，听说还在种植药草为生计。留在邵京有些积蓄的，扒着门路将孩子送去学堂学舍念书，长大了去邵京贵族门下为幕僚，要是运气好些，还能攀龙附凤，嫁入高门或倒插为婿。

    满邵京统共两个宗伯府，大宗伯自立为府，掌宗庙昭穆之礼，其余两个小宗伯为副，共用一个府邸，辅助大宗伯，历来如此。

    宗伯府这一支属南氏主家，南老太爷和南老夫人有三女两男，长女远嫁，已有多年未回邵京，剩下两个女儿都嫁为邵京妇，宗伯大人是最小的孩子，也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往上虽有个哥哥，为家中长子，可自小不爱读书，嗜酒如命又滥赌成瘾，可谓是扶不上墙的泥，南老夫人于是将心思都放在了小儿子身上，所幸他并未辜负所托。

    今日行礼的是南楼伯父的长女南雁，她身量不高，因年岁到了，却也长得丰润艳美，唇角有一颗美人痣，三分妩媚。

    她底下有一个胞妹一个胞弟，胞妹南贞比南楼大一岁，一双杏眼，尤为水灵，穿一身蓝色的衣裙坐在卿雪身边。旁边那个捧着桃腮说些俏皮话的女郎是南楼姑姑的女儿陆展垣，也在东学里念书。

    卿雪坐在女郎们当中，显得姿容出世。

    这样一个窈窕无双，纤腰嫋娜的女郎毫不费力就引走了在场年轻儿郎的目光。

    陆展垣的哥哥见卿雪举止翩然，微微一笑如花枝风颤一般动人，连眼睛都不敢在她身上多留。

    南欣听从母亲的吩咐要和南楼坐在一处，她浑身不舒服，平日里总和她们玩耍，要不是有南楼在，她早就奔过去和她们一起说笑了。

    南楼看出她心思，“你不必陪我，我并不觉得孤单。”

    “真的吗？”小女郎眨巴眼睛，“要不我们一起坐过去？”

    南楼说不了，“我略坐坐就走了，等宴席结束，长辈敬完了酒水，我跟母亲说一下就走。”

    “那我先过去跟她们招呼一下，你吃些点心，这个给你，马蹄糕，很好吃的。”

    南楼被她塞了一手的碎屑，她将糕点吃尽，找了帕子擦净手。

    偏偏案桌之间离得也不远，彼此说话要是用心听，也都能听得清楚。

    那一桌问道，“她天生就这样冷漠吗？”

    南欣解释，“我jiejie只是不爱说话，不是冷漠，她人可好了。”

    南楼听罢，忍不住弯起嘴角一笑。

    卿雪听着身边人讨论南楼，也未置一词，她抬头去看独自落座的南楼，见她肌肤润泽、出俗不濡，她也见过许多江南女子，但这样带着些许英气，丰姿俊雅的小女郎倒是少见。

    说话间，南雁已经走到了兄弟姐妹之间。

    她笑道，“既然卿雪meimei肖母，熟于音律词赋，不如为今日我行礼歌一曲？”

    南贞和陆展垣的脸上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可她今日行礼，最得罪不起，南贞也知jiejie素来不喜欢卿雪，觉得她长了一副狐媚的面孔，和她母亲一样专门勾引男子，劝道，“姐，你及笄礼的发簪准备好了吗？”

    “在婶娘那里，用不着你cao心，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她对meimei说。

    扭头看见了一个人落坐的南楼，“这不是那位还没回府就要敲锣打鼓宣告的小meimei么？”

    南楼觉得她像疯狗一样乱咬人，本不想搭理，思索片刻还是行了礼。

    “还算有些礼节，乡下的小丫头也没那么气人。”

    “卿雪，听说你为我今日行礼准备了礼物？”

    她起身将一只红木盒子双手奉上，“这是卿雪亲自为jiejie所窨制的茉莉花茶，听闻jiejie喜爱茉莉花，就以花入茶，茉莉花开之时，窨了一些。”

    南雁一见她体态妖娆，心中就有些恶心。

    连带着喜欢的花茶都不想接了。

    南贞知道失礼，连忙扯jiejie的袖子，“还是快收下吧。”

    她一把拂开meimei，“茉莉盈白如珠，幽香袭人，宛如轻盈雅淡，初出香闺的佳人，但若是你送我，一入眼，茉莉花的碎片恐都会让我觉得是纸屑，难以入口。”

    陆展垣替她解释说，“窨了数次，茉莉香已入茶胚，卿雪jiejie已将茉莉花的碎片挑了出来，不会让jiejie觉得难以入口。”

    南楼拨弄桌上的冰块儿，里面浇了蜂蜜和杏子汁液，吃起来解暑又润喉，她们说了什么，她只听不参与。

    就在她们说话时，一个儿郎坐到了南楼身侧，“你就是刚从兰溪回来的南楼jiejie吧？”

    “你是？”南楼不认人。

    “好端端，跟婶娘的心尖子找什么话，要是吓着她，当心婶娘活剥了你。”南雁笑嘻嘻对弟弟说。

    “我就是看她一个人坐着，怪无聊的，所以才跟她说说话。”南项说道。

    南雁瞥见南楼手上的镯子，皱起了眉头，“你那玉镯，是祖母的？”

    镯子有些大了，南楼一抬手，那镯子顺着她的手腕子滑入了她袖中，她从袖中撸出，“你说这个？是，祖母刚刚给我。”

    这可惹怒了她，她按表不动，见南楼俊雅的正脸，愈加心恨。

    冷笑道，“既然你是从乡中回来，必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好东西，不如就送你吧？”

    说罢，将卿雪方才送给她的茉莉花茶转送给了南楼。

    她当然不会要，“实在抬爱，南楼不敢收。”

    她道，“你们乡中应该也没有人会做花茶吧？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jiejie吧，她素来喜欢讨好我，我这个人又不爱与其为伍。”

    南楼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只恐她那张嘴继续喷粪，于是说道，“露华洗出通身白，沈水熏成换骨香，这样的茉莉香茶，美人煎，总相宜。”泯灭良心地夸赞她，说罢，自己都想吐了，南楼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她既担心直言直语给夫人惹乱子，又受不了总是说这种场面话，时时冷脸，生人勿近也是这么个缘由。

    她转手收了回来，“说话还挺中听，卿雪，你也学学这个meimei，旁人都说你是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如今这meimei一来，蓬荜生辉，将你衬得泥都不如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你不会生气了吧？”

    又说，“既然她好歹是你meimei，不如你就多劳累些，给你这乡下的meimei，也窨些茉莉花茶，叫她开开眼。”

    卿雪抿嘴，片刻后道，“是，日后有机会，定会多做些给南楼meimei送去。”

    “别日后了，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你得诚恳些啊，婶娘如此疼爱她这个亲女，你不叫她舒坦些，讨好我做什么呢？”

    当真是句句刺耳，儿郎们不好参与其中，闷着头喝酒说话，只当作没听见。

    南楼无奈，“我并不爱喝花茶，所以卿雪jiejie不必cao劳。”

    南雁见她不识趣，紧紧捻住了她戴镯子的手，再不肯放走，道，“你定是没有喝过，才会不知茉莉香茶的好。”

    南楼不说话了。

    门口的智濯尚听见这么一遭，正想进去解围，被仆人拦住，“公子，这可是宗伯府的宴会，搞砸了不好。”言下之意，在府里胡闹，还有大人护着，出了府，哪里还能天天惹祸。

    里面的南楼将手从她手中挣出来，坐回去揉揉手，吞了块冰，慢吞吞开口了。

    “家中长辈曾教导说，茶有真香而入贡者，微以龙脑，欲助其香，然试茶，皆不入香，恐夺其真。

    若烹点之际，又杂珍果香草，其亦堪堪，正当不用。长辈说，茶有自然的香味，真正的茶香是不能替代的。

    放入花香，有恐影响茶之真味，jiejie既然喜欢，就独享罢了，何必邀我一起？”

    她可听不得旁人对她所好之物的诋毁，作为南家小辈里的长女，南雁从来都不把这群孩子放在心上，连宗伯大人都对她疼爱有加，这样一个野孩子居然敢评判她的喜好，她被彻底惹怒了，“你懂什么，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

    南楼的指尖在盛放冰块的碗沿边摩挲，漫不经心道，“什么茶都有人喝，不存在茶之好坏，只存在品茶人的偏爱，我方才也只是说了花茶恐失茶之真，并未要jiejie戒了花茶。不喜欢花草香味的品茶人很多，他们就是喜欢茶本身的味道，有何不可。”

    南欣缓缓挪到了她们之间，“雁jiejie，别生气嘛，我jiejie就是这样，喜欢自说自话，你别放在心上。”

    她一把推搡过去，“要你个小不点插嘴!”

    南楼一忍再忍，终于吐出一口气，“茉莉花原叫“末利花”，意为把个人的私利搁到末后，南雁jiejie只知茉莉清香，不会连这个都不知吧？如今咄咄逼人，丝毫不像是末利之人，反像是趋利之人被砸了石头气得跳脚。”

    说罢，下颚微微扬起，颇有挑衅之意。

    智濯尚摇着头转过身去，“一场恶战啊。”

    “公子，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从姑小姐手中拿了请柬么，这就回去？”

    智濯尚忍俊不禁，“她此时心情正不好，我跟她说的事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她听了肯定更急躁，不如等几日，她闲了我再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