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六章 颇具个性的王安石(十七)
千古名相王安石最终被历史所铭记,但同样努力推动变法的神宗又该如何评价? 熙宁八年(1075)四月,宋神宗赵顼与重新担任宰相的王安石讨论政事。是关于上等户逃亡的消息。宋神宗提到,听闻河北、河东一带,上等户逃亡的情况屡屡不绝,这或许与他们要跟同保的下等户共同承担的青苗钱粮有关。由于保内的下等户近期粮食歉收,很多人都逃亡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较富有的上等户,害怕政府索要钱粮时自己要承担更多,所以也跑了。 对此王安石表示已着手调查,收到的反馈是是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但只有磁州、相州出现了上等户逃亡的情况,且该地区上等户逃亡多是因为天灾歉收,人们为了应对荒年就进行了分房,以减轻生存压力。因此王安石禀告宋神宗,磁州、相州的上等户其实是“为分房减口”,怎么能称之为逃亡呢?“不知当时谁为陛下言此,何不明示姓名,令彼分析是何处有此事?”王安石追问道。 宋神宗却说:“我不记得是谁说的这件事了。” 王安石穷追不舍:“他既然这样讲了,那必定是存在这样的事实。如果事实存在,当前的调查结果就是州县监司合起来欺瞒上级;如果事实不存在就是有诬陷之人,让这种人留下来有什么益处!”宋神宗对此并没有回应,开始说其他事了。 王安石忍不住了,张嘴就是一个带着怒气的比喻句:“天下事如煮羹,下一把火,又随下一勺水,即羹何由有熟时也?”一位是雄心勃勃的天之骄子,一位是兢兢业业的变法能臣,他们在改革国家弊政这条道路上,已经共同“战斗”了很多年。但如今却是各有各的心思并没有在一条道上了。能臣的提醒,是出自于多年跟随的了解,以及变法派的激进选择。而君主选择忽视,并不是觉得臣子讲的话没有道理,只是他已经不想透露自己过多的真实想法了。羽翼渐丰的天子成熟了;想法很多的能臣疲倦了。 在此前的一个月,宋神宗和王安石,已经进行过一场深入的谈话。 “小人渐定,卿且可以有为”,宋神宗想说,之前反对变法的郑侠、冯京之流已经遭到贬黜,这次召你回来,你可以继续大胆推行新法。 顿了顿宋神宗又说:“自卿去后,小人极纷纭,独赖吕惠卿主张而已。”这是以肯定吕惠卿来表明自己对眼前这位臣子的信任。因为吕惠卿可是王安石离开汴京前推荐给皇帝的定海神针。 听到这话,王安石当然要先对皇帝的器重表达一番谢意:“臣父子蒙陛下知遇,所以向时每事消息盈虚,以待陛下深察,诚欲助成陛下盛德大业而已。今陛下复召用臣,所以不敢固辞者,诚欲粗有所效,以报陛下知遇。然投老余年,岂能久事左右?欲及时粗有所效,望陛下察臣用心。” 时年55岁的王安石,说自己已经老了。他说这次面对陛下的复召没有推辞,是因为要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但可能日子也不会长久了。很明显王安石话中有话。一是想说自己推行变法并无私心,只为助力陛下大业,希望陛下不要对他持有疑心。二是隐晦的表达,自己这次“返场”,已失去了最初的决心,所以也许不能“久事”了。 宋神宗大概也感知到了王安石的情绪,他说:“君臣之间,切勿存形迹,形迹最害事。”不管王安石有什么情绪,希望都不要成为日后“害事”的因素。两人好像对一年前(1074)的罢相事件说开了,但其实是在语言艺术的掩饰下,把对方推得更远了。是的如王安石所料,这次“返场”并没有很久。仅仅一年多后,熙宁九年(1076),王安石多次托病上疏请辞,十月他便回到江宁,从此至死未再回京。作为神宗朝这场大变法最核心的发起人之一,他为何走得如此决绝? 因为宋神宗变了。王安石复相后,依神宗所言,他应该是要继续“有为”的。但实际上宋神宗在推行新法上的行事,已不再重视王安石的意见。譬如王安石要求对“不附新法者”治罪时,神宗并不理会;王安石想让负责保甲事务的司农寺兼兵部事,宋神宗也不同意;而在朝中同属变法派的韩绛、章惇、吕惠卿等人相继被贬出朝廷,唯王安石在朝中孤军一人……凡此种种,都让王安石觉得自己的这次回来,毫无意义——他的意见对这位帝王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后来他自己也说,皇帝与他议事,“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自己的建议,陛下听个一半也好啊!而宋神宗对他也表现出了厌烦的态度。王安石对这种束手束脚的政治生涯感到郁闷和厌倦。于是他再三请辞,只想远离朝堂,潜心学问。而这一回宋神宗同意后,也再没有重新起用他的动作了。九年前熙宁元年(1068),宋神宗曾对着王安石“变风俗,立法度”之说,兴奋得连连点头。如今,他再也不会为此激动了。因为他更想要别人对他连连点头。 熙宁十年(1077)十二月,宋神宗发布诏书更改年号,宣布明年正月朔旦改为元丰元年。改元之后,宋神宗首先进行了一次人事调整。他任命吴充、王珪为相,后以蔡确、章惇参政,冯京主枢密等。这是个什么局? 吴充,“务安静”; 王珪,“三旨相公”,擅长取圣旨、领圣旨、得圣旨; 蔡确,帝云亦云; 章惇,“今日曰:诚如圣谕,明日曰:圣学非臣所及”…… 一言以蔽之,这个执政班子很“听话”。 随后,便风风火火地开启了变法的新阶段。其实,从熙宁七年(1074)那一次罢相后,宋神宗所冷落的,与其说是王安石,倒不如说是一切有可能左右他决策的人。这是一个皇帝不断强化皇权所作出的选择。 熙宁二年(1069),熙丰新政刚推行时,宋神宗为此定制了一个有“生老病死苦”之称的执政班子,一个极其平衡的局。“老”是指曾公亮,他已经年近古稀;“病”是富弼,他因反对变法而称病不出;“死”是唐介,他也反对变法,整日忧心忡忡,变法开始不久后就病死了;“苦”是赵抃,他无力阻止变法,成了愤青,整天叫苦不迭。剩下的“生”是王安石,他的变法生机勃勃。这几个旧臣与变法领袖王安石的互相牵制,是宋神宗的“制衡”安排,这早已暗含着他作为变法这盘棋子幕后主帅的智慧。这一时期,之所以选择“制衡策略”,是因为作为一个刚上任不久的君主,他对一切都不够熟悉,只好先隐一隐,倾听不同阵营大臣的意见后再调兵遣将,这是一个重要的积累过程。同时这也是他在推行新政过程中少有的奉行“祖宗家法”的地方了。注重“事为之防,曲为之制”,让不同派别的势力相互牵制、相互制衡,此乃赵宋王朝的“祖宗家法”。当宋神宗积累了足够多的执政经验,他便一跃成为了这场变法的绝对主导,以皇帝的个人意志主持变法,事必躬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