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废心不废

    这是新秋的第一场雨，潇潇然，将大地上的暑热拍得抬不起头来。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来，形成一道道珍珠帘儿，帘儿后是学堂，里面坐满了孩子。他们咿咿呀呀，念着神龙大陆人人都学过的《龙传》：

    “天地混沌，宇宙洪荒，有神龙者，万里寻光。

    南北飘游，东西遥望，上下无极，前后无疆。

    路遇凶魔，爪牙恶张，纷纷涌涌，势大力强。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伏尸百万，神通大广。

    群魔嚣嚣，或碎或亡，神龙颓然，遍体鳞伤。

    一步三停，心戚茫茫，哀鸣不已，落地安乡。

    垂死化身，乾坤造创，左目为月，右目为阳。

    呼吸成风，低吼成雷，濛濛双泪，雨从天降。

    拔毛作林，撩须作原，血为江河，骨为山岗。

    五脏守本，是为五行，精元固本，是为神藏。

    日升月落，作物勃兴，春荣秋白，生灵益壮。

    兽有兽王，人有人皇，神庭之上，诸神飞扬。

    风调雨顺，民之所盼，尊天敬道，神之所望。

    九州共日，兄弟同宗，相亲相善，四海同乡......”

    这是一名为周兴的上古大贤为儿童识字专门编纂的启蒙文，以神龙大陆的起源为基，将神龙老祖开天辟地、力战群魔的故事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好教每一代的龙之传人，勿忘根本，守土卫民。

    “兽有兽王，人有人皇”，每一群孩子里也有一个孩子王。

    唐野，就是这群孩子里的孩子王。他今年刚满十岁，没爹没娘，自小跟阿爷一同生活，砍柴，烧火，读书，学字，甚至打架，样样都在人先，且长得白净，人见人爱，尤其是那双黑眼睛，亮闪闪的，好像装着两颗星星。

    此时，他正期待着村里的钟声。

    每年的这个时节，野狼帮的郭伯伯都会来到村里，将那庄严硕大的龙魂石从车上卸下来，立在村子中央的空地上，随后将那大钟撞响。

    钟一响，村民就会将自家年满十岁的孩子带到那里，排起长长的队伍，一个一个测试龙魂。

    龙魂，是神龙老祖赋予每一个子民的礼物，是修武证道的根基。

    《龙传》里写的“精元固本，是为神藏”，便是说神龙陨灭之际，不但创造了这片天地，还将自身精元打散成气，赋予此界生机。作为神龙后裔，每个人出生之时，都会有龙魂，只是重数不一。

    荒古时期，龙气最为浓烈，最初的一代人，几乎人人都有十重龙魂，他们努力修行，掌握了无上神通，也就成了神。

    随着人类继续繁衍，神龙大陆的龙气日渐淡薄，身负十重龙魂的人越来越少，接着是九重，八重，六重，五重，到得现在，多是三重、两重之人。像身负十重龙魂的天之骄子，并不是完全湮没，只是很少很少，很少很少而已。

    龙魂重数，决定了一个武者能达到的高度。

    唐野立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一个高手，做一名将军，这个梦想，取决于他的龙魂重数。今年他终于满十岁了，只要摸一摸那龙魂石，就会知道自己有多少龙魂，将来能做多少事情。

    他嘴巴不停，盯着窗外，希望能看到郭伯伯的身影。

    淘气的孩童正赤着双脚在泥路上追逐，在水洼里滑倒又迅得爬起。大人们在小酒馆儿吃花生，老人们坐在屋门口抽着烟袋，说不出来欢喜。

    唐野的心直如打鼓。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他没看到郭伯伯的身影，却听到了村里的钟声。

    “当——”

    唐野一把钻出窗户，将鞋子拎到手里，赤着脚，跑向村子中央。

    龙魂石还是那块龙魂石，只是来的人不是郭伯伯。

    唐野见老村长在跟那使者谈话，便躲在一边，等其他伙伴的到来。他本想回家带阿爷一起，又想着阿爷年纪大，不爱热闹，于是打算得到结果后再回去告诉阿爷。

    这一定是个惊喜！

    其他孩子的速度比他只慢一步，很快就聚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村里的大人们也聊着天、撑着伞，来到这里。渐渐地，村里大大小小的娃娃都跑来这，在雨里快活地闹着。

    唐野身边围了一群小孩，大人老人也不时看向他，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唐野一定是最受神龙老祖眷顾的那个幸运儿，他那么聪明，那么勇敢，那么懂事！说不上嫉妒，也说不上羡慕，他们只是单纯地为唐野高兴。

    新来的寻龙使不像之前郭伯伯那样和善，长得凶巴巴的，跟老村长说话，一点都不客气。

    “范使者，郭使者他今年怎么没来？可是病了？”老村长问道。

    “怎么，我不行吗？多大点事！快点准备吧！”范使者也不知道是脾气就这样，还是心情不好，吓得在场之人都压低了声音，往外退去两步。

    老村长今年一百二十岁，当了八十年的村长，村里人都把他当老祖宗供着，谁知这范使者如此不客气。但人家是野狼帮的人，他们惹不起。如果自家孩儿将来要学武修道，还得求人家照看一二。

    小孩儿早已准备好，排成长长一列，当头一个便是唐野。

    “动作都利索些，轮到谁，谁就把手放到龙魂石上面，光一亮，就可以下去了。你，上！”范使者指着唐野吼道。

    唐野顾不上对范使者的粗鲁生气，他深呼一口气，将右手放到龙魂石上，等着亮光。这样的场面他不知见了多少次，想了多少回，他的期望最低值是五重，因为村里出过最高的是四重，他想打破这个记录，留下自己的大名！

    没有光亮！

    “怎么回事？”围观之人议论纷纷。

    范使者似乎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走上前，拍拍龙魂石，其额头处登时就亮起四枚龙鳞！

    见龙魂石没问题，他叫唐野再试一次，用右手。

    唐野便将右手放上去。

    仍无反应。

    “小子，你够十岁没有？”

    唐野也是一脑懵圈，他肯定是够十岁了的。

    老村长颤巍巍地站起来，说道：“够了够了，老夫记得清楚，也是十年前的秋天，老唐头抱着唐野来的，只是这种情况，老夫活了这么久，也没见过呀。”

    范使者出师不利，只觉得晦气，粗鲁地将唐野攘到一边，把第二个孩子拉到跟前，抓起小孩的手贴到龙魂石上。

    亮了！

    虽然只有一枚龙鳞。

    范使者冷觑一眼，将第二个小孩推开，又把第三个拉来。

    也亮了！

    一枚龙鳞！

    下一个，下一个，下一个......直到最后一个，全都亮起龙鳞。有三枚的，有两枚的，也有一枚的。

    别人每亮一下，唐野的眼睛便暗下一分。

    雨渐渐下大了，人人都躲在屋檐下，飞帘如瀑。只有他，呆呆地站在龙魂石跟前，失魂落魄。

    “小子，过来！”范使者将他一把薅来，抓起他的手，按到龙魂石上。

    唐野想再试一回，却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挣扎着反抗。可他哪是四重龙魂强者的对手，范使者一把将他整个贴到龙魂石上，正反还换了一面。

    龙魂石仍然没有动静。

    范使者呸了一口，将唐野丢到地上，骂了句：“真他么晦气，遇着个废物！”

    说罢，便将龙魂石一把抱起，其额头亮起的四枚龙鳞，一一从唐野眼前滑过。

    “废物！”

    “废物！”

    “废物！”

    “废物！”

    这句话好像长在了唐野的脑子里，不停地叫着，喊着，笑着，吼着，号着，哭着。

    看着范使者离去的身影，唐野突然暴起，举着拳头向范使者冲去。

    范使者回过头来，一巴掌将唐野打翻在地。

    “呸，废物！”

    唐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阿爷坐在门口，背对着他，一口一口抽着烟，偶尔咳嗽两声。

    外面的雨停了，唐野想起白天的事情，恍惚如梦，暗淡无神的眼睛，落下两行委屈的泪水。

    他听见阿爷重重地叹了口气，吐出一口浓稠的白烟，随即被风吹散。

    “阿爷。”

    “小野，醒了啊。”阿爷扶着门框缓缓地站起身子，抬起胳膊抹了把泪，回头来，瘦削苍老的面容笑得十分勉强。

    “阿爷，我......”唐野话到嘴边，却被眼泪压了回去，过了许久，牙缝间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为什么呀？”

    阿爷的老脸似乎藏满了秘密，喉咙耸动，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爷，是因我没爹没娘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呀！”唐野对他的爹娘一点印象都没有，打记事起，就只有一个阿爷。

    小时候，见别人都有娘疼爹骂，他就问阿爷。阿爷总是说，唐野的爹爹是个将军，在外守土卫国，阿娘是个医师，随军照顾。外面危险，所以让阿爷带他到这里生活，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去接爹爹班，当个小将军。

    唐野最开始是相信的，可是，随着年纪长大，他渐渐不信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爹娘的信，一次都没有。

    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是倔强地相信着阿爷的话。

    “不是的，小野，你有爹有娘，你爹是个将军，他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真的吗？”

    “真的，你有爹爹，是个将军，大将军。”阿爷一再重复这句话，颤抖而坚定。

    “阿爷，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想他们明天笑话我，更不想他们同情我，可怜我。”唐野抹干眼泪，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关于离开的决定。

    “好，好。”阿爷觉着这样也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过了今年，以后就不用再测了。他希望唐野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平安一生。

    家里本也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儿，很快就收拾完毕。唐野见着一个朴素方正的盒子，举着问阿爷这是什么，带不带。

    阿爷说：“带上带上，里面藏着宝贝呢。”

    “什么宝贝？”

    “你爹娘送你的成人礼，等你年满十八，才可以打开。”

    唐野听了心里一乐，当即装好，趁着夜色，爷俩悄悄地离开了这个村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唐野终于做完了自己的事情，才重回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