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7章 身边如灯

    1、

    一缕无形、无色、无气的魂焰没入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内。

    白骨夫人能做的，只剩这个了。

    她的残躯如枯叶般坠落。

    似乎一切都要结束。

    孙悟空有些恍神。但他很快清醒，立即扶着唐僧缓缓降到地面，急切地问道：“师父，您没事吧？”

    唐僧未作回应。他注视白骨夫人逐渐消逝的残躯，识海中有一道由佛家真言构建的闸门莫名被打开，潮水般的记忆从灵魂深处涌出。

    为什么燃灯古佛能未卜先知？

    为什么斩断七情六欲会忘记树洞中的白骨？

    他想起，她的脸上露出羞赧浅笑。

    她的名字是……白晶晶。

    “阿弥陀佛。”唐僧双掌合十，念了一句佛语。她死在他的面前，他没有为她落下一滴泪。

    念完佛语，guntang的鲜血忽然从唐僧口中喷出，染红了一片土地。

    2、

    紫狮觉得恼火。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热血冲动的大妖，相反，他很理智、很现实。然而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营救白骨夫人，她却并不领情，依然主动求死，这让他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愤怒。

    如今白骨夫人被孙悟空击杀，也就没了任何的价值。紫狮不至于为了自己麾下的副将军而找孙悟空报仇，况且妖族军团都是几百年前的往事了。

    曾经，不过是遮望眼之浮云。

    “阴阳二气瓶！”紫狮默念咒语。狮驼岭的至宝有所感应，化作手指大小，遁入他腰间的纳袋。

    此刻他需要考虑怎么逃脱。

    “悟空，龙马被吸进瓶子里了。”唐僧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万分虚弱，“快去救他。”

    见唐僧吐血，孙悟空不知所措——他并非人类，即使实力绝强，却也完全不清楚该如何治愈rou身凡胎的唐僧，只能勉强利用至纯至净的妖力滋养其心脉。

    “师父！”

    “大师兄！”

    两道声音先后传来。

    随着白骨夫人死亡，那条庞大骨鞭失去魂念支撑，自然无法再困住猪八戒与沙和尚。

    而紫狮的法相亦被本尊召回。

    “你们守护师父，老孙去救小白。”孙悟空一飞冲天，持着金箍棒，直指紫狮，“今日，你也得死！”

    “本大爷有的是手段，你大可试试！”紫狮的背后骤然凝现顶天立地的法相虚影，身披土色重甲，周遭环绕电弧，气吞日月，威风凛凛，犹如浴血沙场之，“来战！”

    本尊与法相汇合，紫狮的实力必定激增数倍。

    孙悟空踩着筋斗云，速度快至极限。

    凡间的任何规则束缚在悟空面前都形同虚设。

    紫狮却不进反退，手指大小的阴阳二气瓶被他召唤而出，化作四尺长短，瓶口对准孙悟空——

    当年封神之战，截教有众多妖类修炼“地煞七十二变”，所以阐教中某些仙人大能利用“地煞修阴阳”这一特征，铸造阴阳二气瓶，专门抓捕修炼了地煞法决的妖类。

    后来几经辗转，二气瓶竟落到紫狮手里。彼时的紫狮在狮驼岭建立了妖族王国，称霸一方，并与白象、金鹏结拜。

    三位绝世妖王合力研究阴阳二气瓶，发现这件奇物可以释放阴阳雷霆淬炼身体，遂将之视为至宝，由紫狮随身携带。

    数千年过去，神妖两界忽然爆发战争。

    美猴王孙悟空乃此事的源头。

    他一统花果山，派白骨夫人广传“地煞七十二变”法决。许多大妖小妖慕名而来，致使花果山的势力与日俱增，很快便打破了狮驼岭、自在国以及火焰山三足鼎立的局面，在凡间妖界占据一席之地，与三大势力分庭抗礼。

    紧接着，美猴王大闹地府，公然与天庭为敌。

    等到神妖两界一战结束，很快又开始了二战。

    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威名已经超越了牛魔王这位曾经被整个妖界公认的至强者。

    狮驼岭的“大大王”紫狮说服“二大王”白象和“三大王”金鹏，他们主动率领众妖加入美猴王麾下，亦各自学会了一度失传的地煞法决。

    不久，紫狮意外地发现阴阳二气瓶能够把那些修炼过“地煞七十二变”的同族收进去，几个时辰就会化作脓血养料，可以滋补rou身。于是他伙同白象、金鹏二位妖王，沆瀣一气，暗地里多次抓捕小妖，将其吞噬，增强自身实力。

    花果山的愿湖及时察觉，严厉警告紫狮停手。因为正值战争的关键时期，愿湖并没有告知齐天大圣孙悟空。

    然而紫狮信奉弱rou强食的规则，坚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毫不收敛。至少他觉得只要暗地里行动，美猴王不至于在明面上和他撕破脸。

    但他显然低估了孙悟空的魄力与气概。

    纸包不住火，狮驼岭三位妖王利用阴阳二气瓶吞噬小妖一事，终于还是被美猴王知晓。

    孙悟空直接扛着碗口粗细的金箍棒，单挑三位妖王。

    于是金鹏被打断了翅膀，白象被打断了鼻子，紫狮被打断了双腿。若非牛魔王出面干涉，孙悟空差点杀掉他们。

    “早就想把你收进去了！”

    紫狮咬牙切齿，催动妖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阴阳二气瓶。此刻他根本就没打算与孙悟空硬碰硬，只想找机会安全逃脱。

    对准孙悟空的瓶口闪烁太极图案，两条阴阳鱼浮现，演化“万物负阴而抱阳”之仙家真言，瞬间迸发出无穷无尽的吸力，专门针对地煞法决。

    猴子自然修炼过七十二变，元神之中有烙印，而丹田内也凝结着地煞道韵，所以躯体不受控制，径直被阴阳二气瓶收了进去。

    如今的孙悟空虽然能够轻易动用地煞七十二变的诸多法术，却并没有记起其中真正奥义，否则立刻就要恢复圣妖状态，届时天地都将迎来一场浩劫。

    紫狮抓着二气瓶，狠狠掷飞，旋即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他不清楚美猴王会被困住多久，因此得争分夺秒。

    猪八戒与沙和尚看到这一幕，却没有办法阻拦紫狮，毕竟实力差距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蓝太乙，紫大罗。

    妖力分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级别，蓝色相当于太乙仙，而紫色则相当于更强的大罗仙。五镇将军皆拥有紫色妖力，并且每一位都洞彻了一种五行道韵，属于中上等的大罗仙境界。但因妖类不被天庭认可，所以没有神位加持，无法动用星辰银河的力量。

    唯独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一个异数。

    他的紫色妖力非同寻常，至纯至净，浓郁得近乎实质化。天地灵气、星辰力量、日月光华，甚至是三界外的混沌，这些辅助修炼的源泉，对不曾失忆的他而言，轻易得就像探囊取物，呼之即来。

    猪八戒与沙和尚只是太乙仙，一个在太乙金仙大圆满境界，一个在太乙金仙小圆满境界。他们即使历经了投胎转世兼修妖法，可联合起来也绝不会是镇土将军紫狮的对手。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阴阳二气瓶轰然炸裂。

    孙悟空扛着一条雪白的长龙，脚踩筋斗云从天边归来。

    见白龙马被救回，唐僧稍稍安心。

    他望着紫狮狂奔的方向，忽然迫切地期待另一个并不存在的结局——如果白骨夫人跟随紫狮一起逃脱，该有多好啊。

    3、

    八万三千年前。

    山林中。

    怨念受金蝉帮助，放下恨意，变为纯净亡灵。

    亡灵入白骨，聚经脉，凝血rou。

    历时三年，她终于恢复仙子容颜。

    白骨夫人就像是一株娇柔美丽的树苗，扎根于土壤之中，汲取大地的广袤生机，但并没有彻底修炼成精。

    还差最后一年。

    这是金蝉亲口告诉她的。

    当她开始苦苦修炼，三年间，金蝉只和她说过三句话。

    “白骨，你很好，已经领悟生死之道。”第一年，金蝉赞许。

    她不说话，灵魂深处隐隐喜悦。

    “白骨，你很好，已经掌握七十二变。”第二年，金蝉赞许。

    她不说话，心脏内里波动期冀。

    “白骨，你很好，已经恢复仙子容颜。”第三年，金蝉赞许。

    她不说话，脸上露出羞赧浅笑。

    第四年，金蝉说：“白骨，你还差一抹五行道韵。”

    她知道，亡灵想要修炼成精，须拥有一抹属于自己的五行道韵。而金蝉从“地煞七十二变”中洞彻了土之道韵，所以，她固执地坚持要同他一样洞彻土之道韵。

    修炼三年，她其实找回了许多生前的记忆，也找回了曾经精通的木之道韵。但木克土，因此她迟迟不愿洞彻木之道韵。否则，她三年便足以成精。

    “待吾洞彻土之道韵，将化妖身，肩负妖族使命，定不负君嘱，只求君切勿将吾遗忘。今日起，吾名白晶晶。”

    “白骨，我没有把握能不入轮回。一旦入了轮回，我不会再记得你。”

    “吾之重生，皆由君助。倘若君入轮回，吾当先传妖类地煞法决，再自绝于转世君前。”

    金蝉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四年后，白骨夫人走出树洞，而金蝉则要离开山林。

    自始至终，金蝉都没有念过白骨夫人的名字。

    他一直叫她“白骨”。

    4、

    “师父，你眼里有伤。”孙悟空紧盯唐僧。

    “有伤？”唐僧疑惑。

    “眼睛是三魂七魄的具现之处，老孙刚才没明白，现在懂了。”孙悟空笃定地说，“师父，你是被白骨夫人攻击了灵魂。”

    唐僧苦笑。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或许吧。”

    或许，当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没有关于她的记忆，灵魂就已经消亡。

    她为了再见他，付出了多少，他不知道。

    “生时，一切身边如灯。”唐僧的耳畔莫名响起“过去佛”在久远的过去所吐出的佛家真言。

    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