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白霜
云覆天际,月拢枝头,人影倬倬。 已到了五月中旬,可以说的上是夏夜。 但在这样一个夜里,树林里的枝叶上,竟然染上了一层寒霜。 寒霜点点,散尽枝头,绿叶低耸,都被这白茫茫的霜雾笼罩。 凄寒的夜,惨淡的霜,如天降白雪一般压抑在树梢,一颗颗一粒粒,紧密相连,甚至白过了地上的月华。 这不是皑皑的白雪,而是白色的血! 是寒气化作尖刀,一刀封喉,把黑夜撕扯,将黎明扼杀,从天上滴落下来的白色血液。 布满寒霜的林中,突然闪过几道寒芒,紧接着,树木开始颤抖,枝叶开始纷飞,眼前的两棵粗壮树干,轰然倒地。 断裂的树桠上,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完整且协调的将树干削为两段。 难以想象,倘若把树干换做人的身体,会是怎样鲜血横流的场景。 两侧最显眼的巨树倒下,从中间露出一个人影,他整个人都藏在黑暗中,月光也照不到他的脸。 他手上握着一把长刀,鸣鸿刀! 纯白色的刀柄,暗银色的刀锋,刀脊宽大,上直下弯,中间凸起一个小口,仿佛是巨龙的眼睛。 这把刀被他握在手上,刀口拖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刀面晃动的寒芒,好像苏醒的银色恶魔,对人鄙笑。 他的身上铺满了寒霜,铄铄冰粒粘在他的肩上,他整个人看起来在颤抖。 但并不是他的人在抖,而是他身上的冰粒! 寒霜洒在他的身上,他感觉不到冷,但寒霜却感到害怕恐惧,冰晶在他身上止不住的颤抖。 因为这个人身上的杀气,早已寒过了一切,无形的杀气,远远胜过白茫茫的霜雾,所到之处,哀鸿遍野,寸草不生。 银色的月光再次洒过,但林中只剩下婆娑的树影,人影已融入了黑夜,再无踪迹。 ……………… 离开垂云湖,离开风抚村,又攀爬了几十里的山路,沿着沧澜江一直走,总算到了和降煞子约定好的地方——余龙镇。 赶到余龙镇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半的夜里。 降煞子在哪里?林潜不知道。 他现在心里想的是,赶紧找一家客栈酒馆,喝一杯温润的酒暖暖肚子,再吃上一顿饱饭。 林潜已经抱着手臂哆嗦,明明已经到了夏夜,为何今夜这般寒冷? 空中飘零着寒霜,街道上一片霜白,倘若在下丝丝小雨,地面就要结冰。 在瀛洲,在剑门,连冬天都不曾这样寒冷过。 林潜将衣服裹紧,眼睛四处打转,令他失望的是,眼前的街道上一片灰蒙蒙,街上甚至连稍亮的灯火都没有。 这才是戌时,放眼南丹城,此刻城中定然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夜市还没关停,街上的男女还在看花灯。 但林潜在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甚至房屋两边都没有一丝烟火气。 死一般的寂静,让余龙镇的夜晚,更添一股寒意。 林潜的眉毛上此刻都沾满了寒霜,看上去就像一个白毛老人。 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嘴馋,早早将酒葫芦里的烧酒喝干净,不然此时岂不是能拿出来喝两口暖暖身子? 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话说起来潇洒,但现在林潜更加相信,好酒要慢尝。 走至一处街道的拐角,才让林潜心里感到一丝欣慰,他终于看到了灯火。 灯笼在风中摇晃,狭小的阁楼,昏沉沉的光亮。 林潜推门进去,顿时一股燥气扑来。 里面有人,五六个人聚在一块儿,掌柜的在角落里数着银两。 林潜环顾了几眼,他很快失望了,这里并不是酒馆,而是一家赌坊,那五六个人在里面推骨牌。 但一大堆骨牌堆在五个人中间,现在他们却不推了,他们在闲聊。 有几个人听见外面的开门声,他们顿时瞪直了眼,但看到只是个年轻小子,脸上的rou又一瞬间拉耸下来。 “猜猜,这家伙是不是个愣头青?” “我赌他根本不知道余龙镇最近发生了什么!” 精瘦的一个男人笑道:“我下五十文,他进来了又会出去。” 一个肥rou赘脸,满嘴油腻的胖子道:“加注加注!一百文!他开口就要走出去!” “我跟你们赌!两百文!这小子不敢出去,怎么他也会赖在这!” 几个人纷纷朝说话的人看去,那浓眉大眼,满嘴胡渣的中年男人一把将一串铜钱甩到桌上,他又反过来瞪着他们。 林潜白了眼这群赌徒,心里一阵无语,但令他高兴的是,屋子里面起码比外面暖和。 “喂!小子!” 瘦男人朝林潜招招手,道:“你过来!今天是输是赢就看你说话了!” 林潜不过去。 那肥腻的胖子扯扯中年男人的衣服,笑道:“看吧,我说你这是送钱来了!” 胖子转过脸,对林潜道:“小子,这里可不是客栈,你要找客栈,请到别处去。” 林潜笑道:“我的眼睛不瞎,这里是个赌坊。” 胖子眯眼笑道:“莫非你也是来赌的?” 林潜摇头道:“不赌,只是来避避寒。” 胖子沉下脸道:“这里可没有东西吃,也没有酒喝,你要避寒得去客栈。” 林潜叹气道:“但我是个陌路人,寻不到客栈,而且外面好像很萧条,每户人家都关紧了大门,灯都没有!” 精瘦的男人哼哼道:“当然得关紧门户了,不开灯是保险!出了那种事,谁都得谨慎些!” 林潜疑惑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精瘦男人嘿嘿笑道:“我要是说出来,你小子保准宁可当个缩头乌龟,也不敢出去了。” 林潜笑道:“我绝不是乌龟,你放心讲好了。” 精瘦男人摆手道:“不说,不说,我说了你一定吓的死皮赖脸呆在这里,那我可输大了。” 林潜道:“那我走?” 一边的中年汉子忙道:“年轻人,你可悠着点,故事吓人,你还是呆在这里的好。” 林潜见他们为了几百文钱,一人一句,谁也不让谁,偏偏话又不说明白,谁都不吃亏,真是几个老赌鬼。 他心里暗自好笑。 林潜道:“那我留下来有什么条件?” 胖子竖起五根手指道:“五两银子,钱留下,你可以呆在这。” 瘦子呵呵道:“五两银子,可够你在客栈吃顿好的,赶紧走吧!” 林潜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一把按在桌上,道:“五两!” 胖子眼巴巴看着他,突然道:“你是真傻?” 但那浓眉大眼的男人已经笑呵呵把桌上的几串铜钱搂到怀里。 “赌吧,得有眼力见,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有钱的主。” 突然中年男人也转过头盯着林潜:“五两!你也不还价,真够傻的。” 但他说罢又自顾自琢磨着,“要钱不要命……嗯……要命不要钱……” 他眼中又闪过一丝赞叹,朝林潜竖起大拇指道:“说不定你是聪明人,我们是笨蛋,大笨蛋!” 林潜已经被他们几人的神神叨叨逗的开怀,原本的长途跋涉也被这一闹,轻松了许多。 但林潜还是被他们吊起了胃口,他忍不住问道:“外面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中年汉子捋了捋胡子,笑道:“现在可以说给你听。” 边上的那个精瘦男人突然跳起,他朝着众人做了个手势,嘘道:“等会儿!” 接着他走到房屋前面,把房门紧紧关上,又反复确认门闩,最后才安心走回来。 “你跟他说吧。” 中年男人咳了咳,用手敲敲桌子,盯着林潜道:“你知不知道,几天前的夜里,一样的寒冷,外面飘着白霜。” 林潜道:“几天前我可不在镇上。” 男人沉声道:“你不知道,所以即使今天街道上霜雾弥漫,阴寒阵阵,你还是敢一个人在外面走。” 林潜等他继续说下去,那男人深深吸口气,面露恐惧,道:“亮银色的月,凄白色的霜,天在滴血,地在哀嚎,孤鸿影断,声鸣惨绝,生在地狱中的鸣鸿刀!” 林潜笑道:“一把刀而已。” 中年男人顿时色变,道:“这不是刀,是活着的银色恶魔,要吸食人血的恶魔!” 林潜解下腰间的长剑,握在手中,神采飞扬。 “看!这是我的剑!染过血,杀过人的剑。” “我是一名剑客!” 那肥腻的胖子脸上顿时露出灿灿的笑容,赞叹道:“好剑!” 他转过头看向林潜,问道:“这把剑你赌不赌?咱们来当彩头。” 林潜摇头笑道:“剑客的剑,从来不给别人的。” 胖子顿时满脸失望。 但那中年男人却突然道:“不够!完全不够!差远了!” 林潜疑惑道:“什么不够?” 中年男人惊恐道:“剑比不上刀,人更比不上!因为不仅仅是那银白色的鸣鸿刀恐怖,拿刀的人更可怕!” 他声音止不住的颤抖,恐惧在他心里滋长,蔓延。 “你没有看见,那雪白的刀锋,平整切入人的血rou,银光闪烁,漫天血花飘洒,那一路抛飞的断肢残臂,全都堆在街道两侧。恶魔从地狱归来……” “就是在这样一个寒霜凄凄的夜晚!” 他话音刚落,突然窗外吹起一阵寒风,门口挂的灯笼在风中猛烈的晃荡,门上的木栓吱吱颤动,风吹在门上,就好像咚咚的敲门声。 屋内的人,一瞬间停住了呼吸,他们的心脏在狂跳,他们的身上因为恐惧而立起鸡皮疙瘩,就像沾上了寒霜。 白茫茫,且看不见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