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今夜无眠
老桶干得撒欢。 他跑来跑去,一会从外面搂着两张长条木凳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会又在院子里站上一下,看着那些进进出出人,有没有谁像是个愿意给他发烟的。 没人理他。 于是,他的脸上又挂着某种迷之微笑,跚跚着走到了门外。 唐若看着院子里忙来忙去的那些人,也有找东西的,也有搬物品的,也有提着一只水壶与另一个端着茶碗的人讲话的。 看上去。 似乎每一个人都有事情做,每一个人都挺忙碌,唯有她,唐若,老唐家已殁老太太的二孙女子,唐开余的二女儿,好像现在倒什么事情也不用做似的。 这!使得她可以站在那株还是她和奶奶当年一起亲手栽的七里香旁边,稍有微暇的,看着别人一个个忙来忙去。 这时候。 几个吹鼓手提着笙箫二胡,锣鼓钗铙等乐器,一起进了院中,坐在了屋门口靠前辕墙处,早已为他们支好的一张地八仙桌处。 其中一个须发皆白、脊背已驼的老头,把一面脱漆掉皮镶着两圈黄铜钉的一面大鼓支了起来。 他摇了摇鼓身,看上去,那只鼓全身一副稳如老狗、可担大事的架式。 老头感觉挺满意,捋了捋胡子,拿起两根与他一样都上了年纪的木槌试了试。 “咚!” “咚,咚咚——” 唐若的堂哥唐应科,此时从屋里扯了一根长长的带灯泡的电线出来,绕过窗棱上锈迹斑斑的钢筋后,拴在了吹鼓手们头顶上方穿棚而过的一根晒衣服的长索上。 他将灯泡通上了电,试了试。 足有100瓦的灯泡,看上去耀眼刺目,挺亮。 那个打鼓的老头朝唐应科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两个人讲了一阵子什么话,老头一边说,唐应科一边点头。 估计,应该是那个老头在跟他说一些有关晚上“闹山茶”的注意事项吧! 这些,也都是他身为老唐家的长孙,理应学习的历练。 历。 听上去似乎是两个十分高大上的字眼,其实若是说开了,也没什么神秘之处,无非就是眼看、耳听、嘴问、心想罢了! 而绝不是像某些充满颓败气息的辫子戏里,那些主子们嘴里迸出的词语。 “嗯!也该放永琛出去历练历练了!” “是。主子英明!” 叹! 这时候,担任“总提调队长”的执事官五舅公公进了院子,他看了看唐应科挂的那盏灯泡,感觉亮度不够,不足以耀辉这个一进一出的院落。 他示意唐应科再去找一只一百瓦的大灯炮来:“灯不亮,再去找一个,要一百瓦的,快去。” 唐应科去了。 五舅公公站在吹鼓手旁边,跟那几个人聊着晚上的演奏曲目,拉二胡的领队报上了一些曲目,无非就是些什么孙悟空大战红孩儿、薛仁贵白马去征东、铁拐李智降蜈蚣精,等等热闹的曲目。 越热闹越好。 热闹,才显得本家族人丁兴旺,后继有人。 像这样的大事,唐若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什么都不懂,也只能做一个甩手掌柜与看客。 看天。 看地。 看看月华初起的夜空,刚好有一枚流星闪亮飞过,眨眼之间,那枚流星又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茫茫星河。 故老相传,天上落了一颗星,地上就会带走一个人。 此时此地,被那颗流星带走的人,应该就是奶奶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夜色渐沉,月钩东升,第一通鼓,终于击响了。 “咚,咚咚!” “呜哇,呜哩哇,呜哩呜哩呜哩哇!” 院子里。 吹鼓手的旁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了,随便抓过来一个人问一下,都是过来看热闹的,也是来领“闹山茶”的。 而真正为此时睡在棺椁中的唐家奶奶低声祈祷的人,除了那几位几乎与她同龄的老人,恐怕也没有几个了。 只有她们,才会一边祷念着唐家奶奶平日里的那些好处,一边彼此慨叹唏嘘,唏嘘彼此也已经去日无多的人生。 “唉!人这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吧,一眨眼,就过完喽!” “可不是嘛!就说伍奶奶,前两个月看着还挺好,挺精神的一个人,说没,一下子就没了!” “唉!老喽!” 撇下这些议论与感慨不提。 只说今夜此时。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个时候,是赶来听丧歌,弄茶点与红包的时候,是搭热闹的时候,可不是什么眼泪汪汪祷念唐家奶奶好处的时候。 三堂婶顾红娟手脚麻利地把早已包好的茶点,交到无数只争先恐后,差一点戳到她下巴前的那些手中! “给我,我没有!” “我也没有。” “三嫂子,我也没有……” 颇有点寡不敌众意味的顾红娟后撤一步,守着装茶点包的大箩筐,不被人自己动手来拿。 近的递。 远的扔。 争吵声、叫喊声、笙箫声、二胡声、击鼓声、声音高亢的歌唱声,等等等等各种声音全部混杂在了一起,哈!倒让这个乡村的夜晚,热闹得如同界首镇每年两度的春秋季物资交流大会似的。 领了茶点包后,有些小孩子当场拆袋,取出里面的饼干糖果就开始吃上了。 而大部分的人,则是围着那几个唱丧歌的人,听他们用本地的方言土话,唱着大多数人都能听得懂的丧歌。 “唐僧师徒去取经,路途遥远又艰辛,一日赶路遇上白骨精。。。。。。” 击鼓的老头,掐着鼓点,恰到好处的配合着:“咚咚隆咚咚咚咚,……咚隆咚、咚隆咚!” 唐若感觉,唉! 她的感觉就是唉。 她看看在人群中忙来忙去的三堂婶顾红娟,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堂婶,真是一个精明干炼,值得托付的人。 今晚的主角。 不是躺在棺椁里的唐家奶奶。 不是吹鼓手。 不是唐若唐敏。 不是前来弄“闹山茶”的人。 今晚的主角,当仁不让的属于唐若的三堂婶顾红娟。 她分发东西,手脚又快又麻溜,时不时还还几句拿自己打趣之人几句哩语恽句。 “你他娘的,拿上东西,滚蛋。”她毫不客气地骂着试图想问她多要一包的一个半大小屁孩。 “嘁,小气,三婶婶你真小气,又不是你的东西。”那小孩对顾红娟很不满意。 “滚你娘了个腿的,东升,滚蛋!” 那个叫东升的半大小孩冲顾红娟吐吐舌头,溜到一边,过了一会,却又混在人群里,朝顾红娟伸出了手。 顾红娟忙手忙脚,拿起一包茶点递过去后,才发现是东升,她笑着,用力打了东升伸到她面前的手心一巴掌。 “你这个奶仔……” 顾红娟仍将那包茶点给了他。 打他一巴掌。 又给了他一颗甜枣。 那几个吹鼓手们,打一阵鼓,唱一阵戏,然后停下来喝点茶水,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 这个时候,老唐家的亲戚朋友可以冲他们递过钱来,拿着曲目表,点上一出自己想听的,抑或自己感觉能增加热闹感的戏让吹鼓班子的人唱。 唐若的姑姑唐余芳就点了两支曲子,不过,她并没有挑选曲目,而是直接塞了二十块钱给打鼓的老头。 老头一边拿起鼓槌,一边大声喊道:“孝女送戏……” “咚,咚咚!” 唐军余也点了一出,他点的是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娘子水漫金山倒灌钱塘江的戏。 话说,白娘子果然还是身怀妖气呀! 为了救一个许仙,居然置钱塘镇的无数生灵于不顾了,看来,爱情真的能让人乱花迷眼神魂颠倒醉醉痴痴。 白娘子虽然是妖身,可是为什么却能生出一个状元许仕林呢? 怪哉! 一通鼓。 二通戏。 三通丧歌送人去。 鼓打了又打,戏唱了又唱,时间,也一点点地溜走了。 院子里的人,许多已经开始哈欠连天了。 当三堂婶顾红娟将箩筐里的东西发得差不多的时候,夜,已深了,风愈凉了。 前来弄“闹山茶”和红包、听丧歌的人们,也一个个,渐渐散去了。 今天一整天,可把她忙坏了。 她觉得,为了本家的这位奶奶,值。 今夜,除了守灵的唐胜余几兄妹,应该还有一些唐家的至亲也会陪在灵堂,一起陪伴唐老太太最后一程,然后迎接伴随三声鸡叫后,到来的又一个黎明。 小辈们随意。 于是,困得东倒西歪的唐若跟唐敏,就由她们亲婶娘张彩红带着,安排去了她家睡。 唐若的爸爸早些年就带着全家去了城里,所以在老村子里并没有盖房子,以前唐若奶奶还在时,唐若跟着大人们回来过年的时候,大多陪奶奶一起住。 至于唐若的爸爸mama,他们两口子当然就住在摆放唐若奶奶的这栋堂屋里。 东边一半,就是唐若家的。 可是,如今这里摆放了唐若奶奶的棺木,从此以后,唐若全家逢年过节的再回来,怕是回回都要找地方搭伴住喽! 再不然,唐若的爸爸唐开余就回来,像他哥唐胜余和他弟唐利余一样,另找地方盖一栋真正属于自己一家人的房屋。 说起来。 这栋老宅以后的产权分割,将成为相当大的一个问题,因为,这可不是哪一家的东西,这栋老宅,随着唐若奶奶的辞世,从此,将归三家所有。 从此,这栋老屋将成为一个严重的历史遗留问题,变得难以处理。 这样的问题,可以说在当下农村,不!也包括城市里,比比皆是,处理得好,最多也就是互能接受,若是处理的不好,很有可能就会成为矛盾的激化点,从而酿出头破血流的打斗事件出来。 当然。 这些破事与唐若唐敏无关。 以后即使有与伯伯叔叔们,乃至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们争财夺产的事情发生,那也是唐欣的事情。 话说唐欣,应该明天才到家哩! 因为没有带换洗的衣服,到了叔叔家,唐若跟她姐唐敏都没有洗澡,直接就睡了。 躺在叔叔家的新房旧床上,一开始,唐若翻来覆去睡不着:“姐,婶娘给咱们的枕头和被子怎么这么硬,睡着好难受呀!” 她姐比她更难受。 唐敏上班的酒店里,那上面的客房都是什么标准配置啊? 软得如同云朵一样的被褥,洁白干净的床单,冷热可调的热水器,拖得一尘不染的地…… 她和黄斌的小窝,比酒店也差不到哪里去。 城里的条件,如何是农村可比的哟! 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在城里,哪怕只是拥有一套百十平的普通房子,也比在农村住个三层的大别墅要舒适得多。 毕竟,享受的资源不同。 居住的环境与氛围也不同。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在城里,想洗澡的时候,扭开水笼头就有热水,在农村行吗? 行,即使农村的洗澡房里也装了热水器,可是,水压够吗?水量够吗? 值得怀疑。 唐敏也翻来覆去睡不着,此时,如果不是因为奶奶的去世,而自己不得不回来,恐怕她早已经拱在自己的男朋友黄斌的怀里睡着了吧? 她感觉meimei说得对,婶娘张彩红搂过来的枕头被子,又冷又硬,比起她的小窝里精心布置的那张床铺,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唐敏打了个翻身,将一条胳膊露到被外:“就是,婶婶家这是什么枕头,里面的棉花硬得跟石头一样。” 她们哪里知道。 叔叔家的新房子刚盖了没多久,现在他们两口子还拉着饥荒呢,他们也想换好一点的东西,可是,样样都要钱呀。 再说了,他们也没必要为从年头到年尾,难得到自己家里睡一夜的两个侄女子,去专门预备两套新枕头被褥吧。 所以。 婶婶张彩红搂给唐若与唐敏的枕头被子,除了枕套被套还勉强能让人看得过去外,里面的棉花,都是老棉花了。 特别是这床被子里的棉花,起码是十多年以上的了,不然,不会盖在身上如同石头一样的硬,半天暖不起来不说,想卷一卷掖一掖的都费劲。 没办法。 将就一下吧,谁让这里不是自己的家哪! 唐若失眠了。 她本身就有挑床的习惯,如果让她骤然去睡一张从未睡过的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睡踏实的,这个习惯,相信不只是唐若才有,许多人都应该有,唐敏也应有。 因为,她也跟唐若一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今夜无眠。 应该说,今夜,一定有许多人会失眠。 睡不着觉的两姐妹,彼此之间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唐若只是躺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姐搭着话:“姐,你什么时候回桂林啊?”